故鄉(xiāng)三味
【一】
母親在做菜,,廚房里的煙火噼哩啪啦響著,,這是我熟悉的場景,。從小到大,,我的印象中,,母親總是這樣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
幾十年來,,母親做菜的花樣并不多,,她不是廚師,沒有經(jīng)過培訓,,所有的菜譜都是按著自己的想法來做,,母親的拿手菜,,就是腌制類的咸菜,腌上一大罐,,可以吃好些天,。也正是那些簡單的菜式,把我們一個個養(yǎng)大,。
在老家,,咸菜幾乎是家家戶戶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肴,我的童年歲月,,幾乎都是吃著各類腌制的咸菜長大的,。咸菜腌制過程比較復雜,要經(jīng)過砍,、剖,、曬、揉等工序,,且盛菜的菜壇一定要選用瓷壇才能制作出它的風味,,也正是這些“苛刻”的條件孕育了獨特的咸菜味道。父親是個“咸菜控”,,一日三餐都少不了咸菜,。后來,舉家遷往市區(qū),,那時常常讓縣里的親戚寄上一大壇咸菜慢慢吃,,后來母親覺得寄送的方式太過麻煩,于是在每年芥菜上市的季節(jié)就開始自己動手做咸菜,。
母親先把芥菜洗干凈,,曬干至軟化,放上鹽后再用雙手像和面一樣重復揉著菜,,母親說,,這樣的做法有利鹽分充分滲透到菜里。母親將揉好的芥菜曬至半干,,然后用那種老式的陶瓷罐來裝菜,。陶瓷罐用之前必須洗凈擦干再把菜裝入罐內(nèi),裝入一層,,撒一把散鹽,,再裝入一層,繼續(xù)再撒些鹽,,一直到芥菜全部裝了進去,。母親說,整個過程不能沾到一滴生水,而且鹽分要控制好,,否則菜會霉變,。那種陶瓷罐,如今在市面上很少見到,,罐體表面呈暗褐色,,密封效果很好,母親一直用它來裝菜,。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覺有種歲月靜好的安穩(wěn)。母親用那個陶瓷罐,,腌制出各種各樣的菜肴,,味道很合我們的胃口??墒窃谀骋淮蔚南此⒅胁恍⌒慕o摔碎了,,于是,那個陶瓷罐,,只能塵封在記憶里,,成了一份小小的遺憾。
母親還喜歡腌制一些開胃小菜,。姜絲就是母親最常腌制的一種,。“冬吃蘿卜夏吃姜”,母親經(jīng)常念叨著這句話,。姜需用那種較嫩的姜,,顏色鮮,個頭小,。母親把姜洗凈,,用刀切成薄片,再切絲,,用容器裝起來,把鹽灑在姜絲上,,再加些白醋在里面,,大約幾個小時后就可以食用。姜絲我是不吃的,,我不喜那個味道,。可是我喜歡聞著細細的姜絲浸在醋里散發(fā)的那種醋酸味,,刺激著味蕾的神經(jīng),,開胃解乏。姜絲也是父親愛吃的小菜,父親可以就著姜絲下飯,,像吃著山珍海味般香甜,。
其實,最爽口的腌制菜,,應數(shù)腌制黃瓜,。黃瓜是夏季最好的蔬菜,腌制好的黃瓜,,是我們吃得最為爽口的一道菜,。黃瓜的制作流程相對復雜些,切法也講究,,母親將蒜片,、姜片、辣椒,、白醋,、冰糖等一些配料按比例配好,均勻地浸泡在黃瓜里,,并放到冰箱保鮮幾個小時,,當母親從冰箱拿出腌制好的黃瓜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一個個都垂涎欲滴,。
轉(zhuǎn)眼又到了瓜紅菜綠的豐收季節(jié),,母親打來電話說她又腌制好了一些菜讓我們回家食用。瞬間,,眼前即又浮現(xiàn)出母親揉菜的那些畫面,。一片一片的青菜葉子,在母親的手里來回搓動,。母親腌制的是菜,,而腌制我們的,是光陰,。腌制的歲月里,,所有的背景一如尋常。只是母親的眼角紋漸漸深了,,廚房的煙火,,留下了想念的味道。
母親腌制的都是最常見的家常菜,,因為用心,,因為有愛,所以腌制出來的味道就非同尋常,。我們的年齡,,在開始中像青菜一樣鮮嫩,,經(jīng)過了歲月這道鹽水的腌制、浸染,,逐漸成長,。平安是福,柴米油鹽最真,。被塵世煙火渲染的心,,比較平實,簡樸,。人生,,不需要太多的跌宕起伏。懷著一顆俗世的心態(tài),,習慣四季交替,,每天聞著人間煙火味,這樣的生活,,自有一份舒緩自在的味道,。一如母親手中那些咸菜,過濾滌蕩了一層層的水分,,再加以腌制,,就是一道可口的菜肴。懷有這樣一種簡單的心境,,或許,,幸福的時光,就在那些腌菜里慢慢流淌著,。
【二】
地瓜,,一直以來都是讓人感覺屬于鄉(xiāng)村的味道,難登大雅之堂,??墒窃谏鲜兰o80年代,地瓜可是孩子們兒時的最佳零食,。
讀小學時放寒暑假,,父母上班忙,就把我們姐妹“下放”到農(nóng)村外婆家,。當時,,農(nóng)村地多田廣,很多村民在地里種地瓜,,收成時,村民家里總有很多吃不完的地瓜,,大大小小的地瓜散亂地堆放在角落里,,無人問津。常跟地瓜打交道,在鄉(xiāng)下,,地瓜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物,。為了不浪費資源,人們就變著花樣吃,。當時煮飯沒有液化氣,,大部份用的是煤餅,炒菜則用燒柴禾的大鍋灶,。如果不斷的往灶膛里面扔柴火,,火就會越燒越旺。大人做飯的時候,,會順手拿上幾個地瓜扔進灶火正旺的灶膛里,。菜炒熟了,經(jīng)過灶火炙烤的地瓜,,開始散發(fā)出陣陣的香味,。等灶火完全滅了之后,再捂上一小會,,這時拿出地瓜,,就成了外焦內(nèi)嫩的烤地瓜,味道十分鮮美,,那是最美味的食物了,。
由于地瓜是一種豐產(chǎn)的農(nóng)作物,天天吃也會膩,。人們就把地瓜先洗凈蒸熟,,再切成塊在自家平房上晾曬,一曬就得曬上好幾天,,沒有機器制作的純手工曬法很費工夫,。幾次翻曬,直至干透成黝黑狀,,把糖份都濃縮在地瓜干里面,。切法也不甚講究,有圓形三角形方塊形等,。曬干的地瓜容易保存,,可以放上好長一段時間。曬干的地瓜十分甘甜,,有些曬得太硬了,,要吃之前還得先到鍋里蒸上十幾分鐘,等地瓜完全軟化下來才咬得動,。不管是干吃還是蒸著吃,,都不失其本味,,又有嚼勁,成為孩子們舌尖上的美食,。
很多年后,,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物質(zhì)也慢慢豐盛起來,。當越來越多的食品涌現(xiàn)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時,,地瓜也有了一系列的新做法。在超市架子上,,紅心地瓜干,,紫薯條,紅薯干等琳瑯滿目,,地瓜搖身一變,,成了精致的食物。那種不添加任何糖分香精色素和防腐劑的自制黝黑地瓜干,,已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近年來,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透露,,地瓜營養(yǎng)價值很高,,富含大量的膳食纖維,有減肥健美之功效,。種種資料表明,,曾是農(nóng)村土生土長的地瓜,已成為人們最受歡迎的食物之一,。
也曾在超市買過好些地瓜干回來品嘗,,也還算甜,可是總少了些屬于地瓜原汁原味的那種味道,。直到有一天,,鄉(xiāng)下表叔到城里走親戚,給我們帶了一堆的土特產(chǎn),,還有一大包黝黑黝黑的地瓜干,。孩子見了問道,這是什么東西呢?一句話,,讓地瓜的記憶瞬間從腦海中迸發(fā)而出,,彌漫在心頭。
現(xiàn)在的孩子條件好,,衣服,、玩具精美零食應有盡有。也從不缺糖吃,,而是家長得限制孩子們吃甜食,。這跟現(xiàn)在食品安全也不是完全沒有關(guān)系?,F(xiàn)在的食品,有哪樣不添加防腐劑香精甜味素這些東西,,好像沒有它們就制造不出那些美味的食品似的。至于街邊那烤地瓜的桶,,據(jù)說有些還是工業(yè)桶改造而成的,,那烤出來的地瓜還有幾個人敢食用?現(xiàn)在孩子們生長在城里,很難有機會吃到農(nóng)村灶膛里的烤地瓜,,那種灶火熏出來的味道,,充滿了人間的煙火味,這種簡單的本味,,彌足珍貴,。
歲月漸長,有些東西以為就此遺忘,,卻沒料到,,或許在不經(jīng)意的瞬間,記憶會浮出水面,,那些純真的歲月,,在日漸滄桑的心里,越發(fā)的彌足珍貴,。那是對童年生活的回眸,,也是心里最美的一片凈土。
【三】
有一次出差在外,,不經(jīng)意吃到一道老菜脯燉雞湯的菜肴,,湯色清醇,味道鮮香,,同桌的人們不禁嘖嘖稱好,。原來這道菜是飯店的招牌菜,主料選用的是經(jīng)過多年自然陳放的老菜脯,,難怪味道如此香醇,。許久沒吃老菜脯了,在異鄉(xiāng)的飯店,,吃到老菜脯,,我仿佛見到久違的故鄉(xiāng)般親切,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難怪有人說,,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其實是從吃開始的,。
老家地處閩南的一個小鎮(zhèn),,淌過鎮(zhèn)上那條寬闊的河流,,就是外婆的村莊。村莊是一個圓形的土樓,,家家戶戶的房子頂上都是瓦片鋪就的屋頂,,夯土墻,二樓用木制窗臺,,推木窗就是寬大窗檐,。這個村莊里還有一個寬敞的曬谷場,每年一到七八月份,,正是蘿卜豐收時候,,如果陽光燦爛,曬谷場上就會鋪滿了制作老菜脯的蘿卜,。農(nóng)家女人每天天不亮起床,,然后將自家的蘿卜搬到曬谷場上晾曬。也有些小媳婦們占領不到場地,,只好就在自家的屋檐上鋪滿了肥肥的蘿卜,。制作老菜脯的蘿卜不似市場上賣的蘿卜,必須是葉子連著根部一起晾曬,。于是,,白的蘿卜綠的葉子,在太陽的炙烤下,,開始縮水,,葉片都蔫蔫地打卷了。
農(nóng)家女人每天都在翻曬蘿卜,,偶爾在屋檐上碰見了,,彼此拉呱幾句,話題總離不開關(guān)于蘿卜的腌制方法,。由此可見,,要想知道哪家的媳婦比較賢惠,抬頭看一看誰家的屋檐上蘿卜干曬得最多,,就有答案了,。
我的外婆,年輕的時候,,也跟左鄰右舍的小媳婦一樣,,天不亮就起來曬蘿卜,日落時再收回來,,等曬得差不多火候時,,就讓小女兒光著腳丫在蘿卜上面一直踩,踩呀踩,踩得蘿卜最后一點點汁都給擠了出來,。那時,,屋子里就散發(fā)著一陣陣濃烈的蘿卜味,湊近了還可以聞到一股子太陽的味道,。那種暖暖,、溫溫的味道,是太陽留下的痕跡,,聞著就覺得特別清新,。
外婆將曬干踩扁的蘿卜放入大缸里,一層層鋪好,,每鋪一層蘿卜就撒上一層鹽巴,直到咸分入里,,便成為菜脯,。制作時的工序要特別注意,不能沾一點點生水,,否則蘿卜就會爛掉,。外婆說,蘿卜腌制得好能吃上十幾年,,這樣的菜脯才讓人有入口難忘的品質(zhì),。此話一點不假,菜脯腌制久了,,狀如固墨,,品相雖不太好,煮起來卻很香醇,。在當時的農(nóng)村,,菜脯是窮人的菜。家家戶戶都備有幾口腌制菜脯的大缸,。村民們忙完農(nóng)活回來,,端起一大碗白粥,從大缸里扯上半條老菜脯,,配著白粥,,蹲在自家的門檻上,呲溜呲溜地吃得津津有味,。而又有誰能想到,,眼前這些黑糊糊的老菜脯,在若干年以后竟能成為一些飯店的招牌菜,。
老菜脯除了作為一種家常菜外,,還可入藥。外公是村里有名的老中醫(yī),,時常自已上山采摘一些中草藥回來給村民看病,,連外婆腌制的老菜脯也成了外公的藥,。我們小時候,如果吃過量的荔枝和龍眼,,胃腸很不舒服,,外公會用老菜脯煎湯讓我們服用,祛風散氣,,一會不適之感頓消,。還有一些家長時常帶著積食或不思飲服的小孩上門求治,外公還是采用老菜脯泡稀粥讓小孩食用,,果不其然,,連吃三次后小孩腹脹即消,食欲增加,。這一藥方得到眾多家長的推廣,,直至今日,在老家,,還流傳著這一食用良方,。
在城里生活多年后,物質(zhì)生活日漸豐盛,,人們不再只滿足溫飽,,而對食品的營養(yǎng)、口味以及安全性有著更高的要求,。老菜脯,,許是因其制作程序煩瑣及不太衛(wèi)生的緣故,慢慢的便淡出我們的餐桌,。我甚至忘記了,,有多少年不曾吃到故鄉(xiāng)的老菜脯。而今,,卻在異地他鄉(xiāng)的老菜脯里,,吃出故鄉(xiāng)的味道,那味道里仿佛有陽光清新的氣味,,仿佛有親人熱切企盼的雙眼以及聲聲不倦的囑咐,。人總是這樣,離家遠了,,哪怕只是一道菜,,就能勾起心里對故鄉(xiāng)的懷念。
對城里人來說,,有各種佐料小菜出現(xiàn)在早餐桌上,,包括菜脯,經(jīng)過雜七雜八的佐料配制后,也成了城里人的小菜,,但缺少了它的原味,。正如梁實秋所言:“現(xiàn)在,火腿,、雞蛋,、牛油面包作為標準的早點,當然也很好,,但我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接受了這種異俗,。我心里懷念的仍是北平的燒餅油條。”對于原味的故鄉(xiāng)菜,,確實只能在記憶里回味,。經(jīng)過歲月熏烤,我們以為已經(jīng)將生活煮成了另一種味道,,卻在回味中,,咀嚼到另一種深刻的體味與解讀。
在今天,,各種美味層出不窮,但人們依然懷念家鄉(xiāng)的味道,。按林語堂的說法:“美國人對山姆大叔的忠誠,,實際是對美國炸面包圈的忠誠;德國人對祖國的忠誠,實際上是對德國油炸發(fā)面餅和果子蛋糕的忠誠,。”如此說來,,在異國懷念家鄉(xiāng)菜,是海外游子對故國家園的忠誠,。在異地他鄉(xiāng)懷念老菜脯,,是不是體現(xiàn)我對故鄉(xiāng)的忠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