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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石頭
家里的石頭竟多了起來,，堆在墻角里大大小小也有幾十幾塊,。這些我隨手從路邊撿回來的石頭，竟成了家中的一道風(fēng)景,。
我不是玩石之人,，更非奇石收藏者，這些堆在墻角的石頭既沒有“像什么”之觀賞價值,，又無田黃子玉般的驚世身價,，它們都是普普通通的石頭，大千世界俯拾皆是,。只是我覺得和它們有緣,，遇上了就帶回來。
記得第一次帶回來的是塊大青石,。那次我回鄉(xiāng)下,，到沙灘上隨意走走。這沙灘是我們童年時的游戲場,，那時我們常在這河邊放牧,，游泳、摸魚,、垂釣?zāi)酥猎谏碁┙ǚ孔?hellip;…這里留下了太多的童年時光,。如今這里竟成了一個荒灘。那天,，我來這里竟找不到路了,，多年的洪水沖刷，加上少有人走,，原本人走出來的路又消失了,，只有漫灘的蘆葦在歌唱自己的大好時光。我的心間長滿一攤荒草,，一個人靜靜走在一灘荒石上,，看到前方有個巨大采沙坑，那些被大浪淘洗過的沙子被一車車地挖走,，那些大大小小的溪石被拋在一旁,，我走上前去，竟一眼看上了這塊大青石,。
它只有一巴掌見方,，我把它托在手上細(xì)細(xì)察看，說來它也算得上一塊丑石,，既不平滑也不方圓,，特別是它頂部往下一掌寬的周身，像一本被蟲咬過的大本線裝書，周邊密密麻麻都是小斑痕,，但能看見那一圈圈清晰的冊頁紋,，和別的大青石一比，它簡直是一個得過天花的麻子,，在夕陽的余暉中,，顯得更加斑駁。正是這一周密密麻麻的斑痕,，和那清晰的冊頁紋,，讓我發(fā)現(xiàn)了它的身世，這些都是千百萬年來溪水沖刷侵蝕出來的結(jié)果,，這一周十余公分寬的痕跡,，記錄了這條河流千萬年來的水紋信息，它知道這條河流過去的秘密,，它是這條河流最準(zhǔn)確的歷史,。
我把它拿到溪邊和那些還浸泡在溪流中的大青石一比對，千真萬確,，沿溪的石壁上都留下這種沖刷的斑痕與冊頁紋,。我如獲至寶地把它抱回來，仿佛帶走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條滿載童年柔波的家鄉(xiāng)溪流,。我把它隨意放在客廳的墻角處，只要我不道破,，永遠(yuǎn)也不會有人知道它的價值,，在玩家的眼里它簡直一文不值，但在我的眼里,，它抵得上一條溪流的份量,。
放在那角落里第二塊石頭，我至今還不知它的身世,。但我相信它應(yīng)該也是一塊經(jīng)過溪流淘洗過的石頭,，只有鵝蛋般大小，金黃色,，并無什么吸引人的象形,，也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小石頭，被人用來鋪路,。它就在我每天去游泳的必經(jīng)路中央,，第一次看到它時，怕一腳踢上它,，就小心地抬高腳步,，以至每次到那地方都會小心地抬高腳步,，這樣我每天路過時都會看上它一眼。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塊石頭被人踩多了,，它竟一天天光滑起來，在晴天時,，它的表面好像起了一層包漿，就像一個鄉(xiāng)下姑娘進(jìn)城一樣,，一天天學(xué)會打扮自己了,，一天一個變化，一天比一天凝潤起來,。終有一天我放慢腳步,，蹲下來細(xì)細(xì)打量它。這時,，我發(fā)現(xiàn)它凸脊的正中有一道弧形圈,，像一個大寫的C字，蛋黃色,，其他都是金黃色與灰褐色參雜相間,。世上沒有絕對一樣的東西，每個石頭都有自己獨特標(biāo)識,，這道C形弧線就該是它的標(biāo)識,，像一個人生下來的胎記，獨一無二,。
我細(xì)看之后發(fā)現(xiàn),，這道C形弧線是這塊石頭最凝潤地方，像是石頭體內(nèi)正在發(fā)育的胚胎,。我相信石頭也是有生命的,，它一定在以自己的方式誕生并逐漸長大?；蛟S是億萬斯年,，但不管再漫長，這也是它生命的一段旅程,，像那些受人追捧的玉石,，不正是幾億年來石頭自身生成的“玉”么!想到這些，這塊石頭竟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好像我們早就認(rèn)識的一樣,。我輕輕一碰，它一下子就起來,，好像它一直靜靜地呆在那里等我似的,。
我把它拿到溪邊洗凈帶回家,，并擱在第一塊石頭的那個角落里。后來,，由于工作,，我常年輾轉(zhuǎn)于各地采訪時，總是會偶爾留意一下腳下的石頭,，盡管這些石頭都有它本來的命運,，或在深山曠野中，或被人用來鋪路甚至粉碎,，但我希望它們最好都能好好地待在一個安全無憂的地方,。但總會碰上一些正在落難的石頭，那次去郊外爬山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塊史前留下的火山石,，灰褐色，它身上還留下火山噴發(fā)時形成的空氣泡泡,，這是高溫熔漿迅速冷卻留下的印記,，也是這塊石頭胎記。他可能在開山種蜜柚時被人挖出來,，被果園主人用來砌坎時當(dāng)塊墊腳石,，它壓在另一塊一面平整的大石頭之下。如果不是我的到來,，如果不是它那與眾不同的顏色吸引了我,，看來它就永無翻身之日了。其他都是青一色黃色山石,，它的灰褐色還透出那么一絲光澤,，是我發(fā)現(xiàn)了它的前世秘密，說不定我的前世也是一塊鋪路石,，被人踩得多了就知道它的病痛,，我是帶著前世的疼痛進(jìn)入時間的輪回?？赡墚?dāng)初主人嫌它當(dāng)墊腳石還不中用,，竟還敲去了它的另一大半，使它變成三角形的楔子,，成為一個有用的墊腳石,。而坐在它身上的那塊大石頭，論身份說不準(zhǔn)還是它的孫子,，甚至曾曾孫子,。我知道，那一帶山頭都誕生于火山的噴發(fā),，而這些泥土和黃色山石應(yīng)該是這之后的地質(zhì)年代了,。我把這塊火山石帶回家,，我?guī)Щ亓藥變|年前的故事，那時的海洋,，那時的山,，還有那噴薄而出的地球母親的溫度。
每去一個地方,，我都能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石頭,，經(jīng)不住多看幾眼就把它帶回來。就這樣,，家中的石頭就漸漸多起來,，我把它們都編了號：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厚、德,、載,、物……這些編號是我給它們的一個代碼，就像給孩子起名一樣,?？粗且欢咽^，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我為什么把它們拾回來?拿來研究還是拿來玩?收藏肯定談不上,，這些石頭都上不了“市面”。我想過,，我應(yīng)該把這些石頭“放生”野外,，讓它們回歸自然，但心里又有點割舍不下,，這種敝帚自珍的心理連自己也說不清,。
但不管怎么說，既然把它們帶回來了,，就不能棄之于不顧,，我會在每天醒來或下班回來時，跟這些石頭說上一堆話,。反正我?guī)Щ貋淼氖^不是什么寵貴,，它們都是石界中的蕓蕓眾生,，這讓我和它們說話沒有禁忌，沒有任何藝術(shù)上的高雅闊談,，說的都是人間煙火事,，我可以告訴它們心中的一切。比如,，我告訴它們,，村中張老漢一夜丟了六頭牛，老漢從此沒有牛奶可賣,，生活無著落;隔壁縣防疫站的工作人員利用工作之便,，收集病死豬三千多噸，從中牟利,。我把每天一線采訪到的新聞都告訴我家的那堆石頭,，實在累或無話可說時，我也會走到跟前,，靜靜地看著這一堆石頭,，這時我需要忘記新聞，忘記一切,，把心騰空,，在這鋼鐵一樣堅硬的時代，我和它們一樣,，沉默成一塊石頭,。
和一堆石頭的交流其實也不需要太多的話，沉默其實是最好的交流,。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沉默中,，這堆石頭常給我?guī)硪馔獾捏@喜。那次我正拿著這塊C形石在手上玩,，雙手不斷地擦拭,，石頭像被擦上一層護(hù)膚霜一樣，開始有光澤,。我更加仔細(xì)地盤它,，竟發(fā)現(xiàn)這C形的底下隱約有一個人的模樣。我把這石頭拿給家人看,，妻說對呀,，你看，它像不像一個仙女的模樣,，這飄浮的裙袂,，還有這向前舞動的袖管，還有這像向后拋開的彩帶,，不就是那道C形紋么?簡直一個活脫脫的飛天形象,，只是它把彩帶和飛天分開在兩個平面上,。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我更加仔細(xì)地盤摩家中的每一塊石頭,。我發(fā)現(xiàn)那塊隕石的背面,，漸漸浮現(xiàn)兩條由高向低的條紋，四周水滴狀凸起,，條紋千回百轉(zhuǎn),，我稱之為長江和黃河。后來,，我又從那塊火山石的側(cè)面找到了“懸崖上的一棵勁松”,。原來這每一個石頭背后都隱藏了許多秘密，就像是上帝的微笑,，它需要我拿出時間去發(fā)現(xiàn),。一段日子下來，我和家中的每一塊石頭建立起對話的場,，那是我和它們的特殊通道,。在一次次對話時，竟覺得家中的每一塊石頭都越來越可愛,，它們都有自己獨特的一面,，只是它們把各自的秘密隱藏得很深,。只要你讀懂它的背景音樂,，萬物都和你有一場對話。
玩得這個份上,，我和這些石頭有了很深的感情,，絕不會把它們拿到野外去放生。一位玩石的朋友說：“那石頭真是有魔法一樣,，一旦上手就欲罷不能了,，多看一眼魂就被勾走。”朋友的話我信,，多少玩石的朋友被石頭迷了一輩子,，他們被石頭打敗了。不要說艷如梅花的雞血石,，凝如霜雪的和田子玉,，還有那雞蛋清般溫潤的田黃石，就是一塊有些“像什么”的石頭也會被哄抬到驚人的身價,。玩石界有句行話：一刀窮,，一刀富，一刀披麻布!玩家們愿為一塊石頭一擲千金,，甚至賭上卿家性命也無愿無悔,。他們玩石,、賭石，玩的是一種心態(tài),，賭的是一種貪婪,。他們心里都有一個潘多拉盒子，這些石頭就像一把把鑰匙,，被他們一次次打開,。我想，我應(yīng)該和他們不一樣,，這些從路邊拾回來的石頭,，都是我的無心之作，都是一次次偶遇結(jié)下的不解之緣,。正是這些石頭,，讓我每天都有一場平等的對話。萬物有靈,，我相信這些石頭都能聽懂我的話語,，不會怪罪我把它們帶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來。在每天的盤摩中,，我隱約從這堆石頭摸到一根根時間的骨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