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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棉衣的尋找
1
在衣櫥最里層的角落找到這件棉衣時,，那個瘦小而溫暖的身影一下就跳出來,。我把它捂在胸前，那股小火苗般的熱流一下溫暖了全身,。
這件深紅色,、燈芯絨面料、灰藍(lán)相間格子的棉衣,，是由兩塊不同顏色布料裁剪合并縫制而成,，是祖母親手縫制的。它最早是大姑穿,，大姑穿不下了就給小姑穿,，小姑也穿不下時，才輪到我這個長孫女穿,。輪到妹妹時她卻有穿不完的新衣,，這件棉衣就被祖母收藏了起來，我成了它最后的主人,。
小學(xué)四年級時,，立冬后的教室一天比一天冷,。五花八門的服飾不斷涌現(xiàn)出來，不過顏色并不鮮艷,，幾乎都是老色調(diào),。土里土氣不要緊，很多同學(xué)的衣服還都打有補(bǔ)丁,，灰布塊縫在草青外衣上,，青藍(lán)外套打了幾塊帆布補(bǔ)丁，李同學(xué)上衣少了扣子,，林同學(xué)破了衣角,，張同學(xué)裂開褲管，令人眼花繚亂,。祖母縫制的這件深紅色燈芯絨面料棉衣,，雖有年份，但它幾乎不褪色,，我穿它走進(jìn)教室,，感覺瞬間刮起一陣風(fēng)，齊刷刷的目光朝我扎來,，就像在看一場表演,，整個教室成了我一個人的時裝秀。
從那往后的整個冬天,，我?guī)缀趺刻於脊@件棉衣,，我把紅色燈芯絨翻在外面穿幾天，再把藍(lán)灰相間的格子面翻過來穿幾天,。我不斷地倒騰,，總能高山流水般在班級攪動一陣?yán)嘶ǎ倚睦锞透_出一朵花,，就像每天放學(xué)祖母在門口迎我歸來的盈盈笑容,。
2
我把棉衣放在床面上展開，看這立領(lǐng)上的針腳多細(xì)密,，上下來回一圈竟然看不見一個線頭,，每一針都勻稱細(xì)膩，就像機(jī)器車出來一樣整齊,。不,，它比機(jī)器更緊實(shí)、有神韻,。從領(lǐng)口到肩線再到袖籠,，竟找不到一個線頭，這一針一線都被深深埋進(jìn)衣紋里。更讓人喜歡的是前后兩腰褶,，也叫公主線，往里收了一個美麗的弧度,，讓人覺得不緊不松,，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我們老林家兩代小公主的腰身。更讓我嘆服的是,，從領(lǐng)口到下擺,，沿衣沿一周有一條明顯的邊線，在這條邊線上每一寸都要走上十三四針,，這條邊線連起來足有一丈多長,，那要耗多大精神，才能使這每一針每一腳不松不緊,，而且針線不飄,。這手藝，都趕上專業(yè)的工藝師了,。順著這一針一線撫摩下來,，我感受到一股安靜的力量。我問過祖母她的手藝從何處學(xué)來的,，她說針線活基本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這有點(diǎn)出乎意料。
祖母是山格鎮(zhèn)上大戶人家女兒,，住在鎮(zhèn)上最繁華的山格圩底,。她家做豆腐，祖母從小就學(xué)會做豆腐,，還每天坐在自家店鋪賣豆腐,。
每年七月十九是山格圩祭祀“大眾爺公”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上中學(xué)前,，我每年都跟祖母回山格圩小住幾天,。舅公特別疼祖母這個小妹，表叔表姑們也特別喜歡她,。在舅公家,，總能聽他們說祖母年輕時長得如何好看，說她是整條街上最水靈的姑娘,，是公認(rèn)的豆腐公主,。只要她一開張，家里的豆腐總是賣得特別歡快,。當(dāng)年,，上門提親的人多得要排隊(duì)，家里的門檻都被媒婆踏爛了。沒想到,，她最后嫁給了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
每次聽到這故事，我都很好奇,，這樣好人家的女兒,，又長得好看的祖母，怎么就從繁華的集市嫁到我們巖板小村莊,，還嫁給祖父這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孤兒呢?
從山格圩到我們巖板村還隔著一條花山溪,。我常想，出嫁那天,，說媒婆娘牽著祖母走下船來時,，那把油紙傘下的新娘，一定把所有人都驚艷到了,。我經(jīng)常問祖母,，為何會嫁給祖父這個窮小子，祖母總是笑而不答,。在我一再追問下,，她才笑著說，緣分唄,，就不肯再多說了,。祖母把她的感情裹得特別嚴(yán)實(shí)，“緣分”二字藏得下所有人的婚姻,。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只能另辟蹊徑。
我聽母親說過,，從鎮(zhèn)上嫁過來的祖母,，和娘家時一樣，每天穿戴得清清爽爽的,，祖父從不讓她下地干農(nóng)活,，她成了村里最享福的女人。母親說,，作為莊稼漢,，祖父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并且還是村里有名的神算手,，算盤打得又快又準(zhǔn),，還被安排在村里碾米廠當(dāng)會計(jì)。后來鎮(zhèn)上衛(wèi)生院要調(diào)他去當(dāng)院長,，當(dāng)院長就得乘船到五里開外的鎮(zhèn)上去上班,，一忙起來或遇上壞天氣就回不了家,，祖父舍不得離家太遠(yuǎn)，他不去,。
然而,，享福的祖母并沒享清閑。嫁到巖坂村的這位美麗新娘子,，不但會做豆腐,，還會做豆芽，熬麥芽糖,，做各種米粿、糕點(diǎn),，家里的細(xì)活她樣樣精通,，針線活更是不在話下，是村里出了名的巧媳婦,。這么好的媳婦,，換成我是祖父，也肯定不讓她下地干活,，他們一個把外,，一個主內(nèi)，共同撫養(yǎng)5個孩子,，把家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我常想，在那以糧為綱的年代,，這么一大家子,，竟能當(dāng)一個不下地的全職太太，祖父著實(shí)有本事,，祖母還是挺有眼力的,。
其實(shí)祖母不止要拉扯自己養(yǎng)的5個孩子，她還要幫著帶孫子,。母親生下我不久,，便要下地干活，把我交給祖母照看,。妹妹弟弟相繼出生后,，我就和小叔及祖母睡一屋，小叔才大我4歲,，我等同于祖母的第六個孩子,，她格外疼我。
小叔說,，祖母常把我放在搖籃里,，還要他幫著推搖籃,，我在床上睡時，還要他幫著打扇,、驅(qū)蚊,，這樣祖母可以打理別的家務(wù)。每次,，我睡下了,，祖母都會把這件燈芯絨面料做的棉衣蓋在我身上。小叔不說,，我哪會記起這件棉衣在我嬰幼兒時就是我的“小棉被”?看來這件棉衣比我的年齡還大,。這件棉衣給我當(dāng)嬰兒被時，祖父還在,，燈芯絨在當(dāng)時可是很貴氣的面料,，看來是花了血本。這件棉衣從一開始,，祖母就賦予它重要使命,，它并不是特定給誰穿的，而是把它當(dāng)作一件傳承有序的傳家寶,，那一針一線都寄托著一個持家女人的長遠(yuǎn)打算,。
3
祖母愛喝茶，也抽煙,。小時候,，每次貨郎來，一聽到那“鏘鏘鏘”的聲音從遠(yuǎn)處巷口傳來,，我就趕緊提醒祖母說貨郎來了,，祖母就會上前挑著買一些卷煙絲，買包留香茶或色種茶,，也會給我和妹妹弟弟買點(diǎn)貢糖或雙糕潤解解饞,。
我偶爾會學(xué)著幫她卷煙絲，卷成小喇叭的形狀,，看著她劃燃一根洋火柴點(diǎn)上后,，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霧。我常常出神地看著隔著煙霧的祖母,，試圖讀懂她彼時的心境,。畢竟，在巖坂女人抽煙還是少見的,。
我不記得祖母何時學(xué)會抽煙,，是在祖父在世前就有的，還是在守寡以后才開始的,，我從來沒問過,。但對她喝茶的印象頗為深刻,，從記事起，就知道只要忙完家務(wù),，祖母便會鋪開茶具,，燒上一壺水，開始她的喝茶時光,。有時會配上油條或小酥糖作為茶點(diǎn),，燙壺、洗茶,、沖泡,，動作行云流水，特別有范,?？此敲磹芤獾臉幼樱乙蚕胂袼@樣喝著茶配著茶點(diǎn),，不過祖母只給茶點(diǎn)吃而不讓我喝茶，她說是小孩子不能喝茶,，要長大后才能喝,。
喝茶時的祖母特別有神采，她總是面帶微笑,，很安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副很愜意的樣子。其實(shí)從我記事起,，祖母總是端著一張溫柔的笑臉,，神情端莊恬靜，穿著干凈素雅,，說話慢聲細(xì)氣的,，甚至連話都很少說，從不嘴碎,，常常是用微笑應(yīng)答我們,。母親說過，從未聽祖母抱怨過,。
喝過茶的祖母經(jīng)常會拿起針線,，坐在天井邊縫縫補(bǔ)補(bǔ)。有時是補(bǔ)一件舊衣服,，有時是納鞋底,，有時是縫新衣。那時,，我們老林家的舊衣裳都是她補(bǔ)的,，鞋墊都是她納的,，每一件嬰幼兒衣裳裙擺都是她縫制的，祖母手中的針線就是我們老林家的取暖器,。我經(jīng)?？醋婺缸诘首由希瑥捏突j里取出針線,，左手把針拿到亮處,，右手抽出線頭，很麻利地穿過針眼,，然后抽出一節(jié)長長的線,，打上結(jié)，便在膝上鋪開縫補(bǔ)的衣裳,，左手拿起衣裳,，右手拿針，手中的針線上下翻飛,，對著衣服縫補(bǔ)起來,。我看她左拇指和左食指緊緊捏住針腳，右手每一針都隨著左手后縮的步子前進(jìn),，一扎一挑之間,，就像菜蟲一樣一弓一伸，每一針都勻稱前行,，我?？吹萌朊浴Ｆ坦し?，一件需要縫補(bǔ)的舊衣化蛹成蝶般翻出新模樣,。
如今回想，這一針一線走出來不只是一個“巧”字,，我覺得那是祖母對過日子的最生動注腳,。后來祖母有穿不完的新衣，父親在剛工作時就為她買了一臺縫紉機(jī),，但祖母總是穿一針一線縫制的斜襟布褂上衣,，還有那寬寬的布褲，手中的針線幾乎是她精細(xì)持家的縮影,。
祖母離開已經(jīng)12年,，她就像一顆遠(yuǎn)離的星星，越來越模糊,，模糊到有時連夢境里都看不清她的笑容,。
記得祖母剛過世那幾年，我還經(jīng)常夢見她,。夢見我躲在被窩里,，靜靜地打量坐在油燈前的祖母,，她戴個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縫制新衣服,。我努力瞪大眼睛看,，正是那件可以雙面穿的棉衣。這些年,，就很少夢見祖母了,，我生怕把祖母從記憶里弄丟了?？吹窖矍斑@件棉衣,，忽然明白，祖母的氣息一定還附著在這件棉衣上,。這件棉衣是我尋找祖母的時空通道,。
——該文刊發(fā)于《福建文學(xué)》2022年新人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