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禁 茶
那是在生小寶坐月子時,，先生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為此他專門請了一個月假陪我坐月子,。為了科學坐月子,，他提前做了許多功課,，還上網(wǎng)查資料并咨詢有經(jīng)驗的長輩,，各種講究搜羅齊全,，“禁茶”便是其中一項,。不能喝茶?作為一個閩南人，飲茶是我的日常,。他見我一臉疑問,，趕緊解釋說茶喝多了不僅會影響產(chǎn)婦睡眠，還會影響產(chǎn)婦乳汁分泌,，更會影響嬰兒健康……他說得頭頭是道,，婆婆和媽媽紛紛點贊,，說他功課做得好，就連家中八十幾歲老奶奶也連連點頭,，夸他讀書人辦事靠譜,。他這樣一呼百應，看來月子里是喝不上茶了,。不喝就不喝吧,，一個月，忍忍就過去了,，我安慰自己,。
但，還是輕敵了,。出院第一天滴茶未沾,，我便覺得渾身不自在，感覺喉嚨干,，咽部好像有火星,，但又不疼不癢的;第二天、第三天,，這種感覺在加劇,，猶如風中的草，步子有點飄,，微醺,，又不上頭，說不出其中滋味,，就是覺得心里空,，老覺得有個事沒做一樣，茫茫然,，真不敢想象這月子該如何熬下去,。
臥室朝南，當早晨第一縷陽光照進臥室,，投射到臥室的衣柜上時,，我的早餐便開始了。迷迷糊糊中被叫起來吃早餐——豬腰面線或是豬肝瘦肉面線,，吃完早餐就奶娃,，然后躺平，這時候陽光已經(jīng)從衣柜悄悄折到地板上,。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陽光在地上慢慢挪動，室內(nèi)光照的面積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知道陽光正在慢慢地挪出我的臥室,。當室內(nèi)沒有一絲陽光的時候，該吃午飯了,。午飯以“雞酒”為主,，雞酒就是麻油炒雞再放點酒燉湯，唯一有點期待的就是青菜,，那是午餐中唯一可以有微小變動的地方,。吃完午飯可以小憩一會兒，這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時間,。但,，如果孩子哭了鬧了，這舒服的時間就被打了折扣,。當陽光又一次照進臥室,，照到躺在床上的我的臉的時候，太陽就要下山了,。晚飯開始了，毫無懸念,，“雞酒”再次登場,，那一大碗油光發(fā)亮的金色雞湯，偶爾來一餐,，定是美味佳肴?，F(xiàn)在一日兩餐，成了我必須完成的硬指標,。每次看到雞酒端上來,，我都故意轉過臉去，我感覺血壓在升高,，我需要在內(nèi)心先進行一次無聲禱告,讓莫名的情緒先降下來,，再不斷暗示自己，才有勇氣面對這一大碗雞酒,。
然而我不說,，也無人理會，我更清楚即便說了,，他們還會苦口婆心勸我吃下去,。只是，這高熱能的東西源源不斷地補充到我體內(nèi),，我感覺就快滿倉了,，很快就要爆發(fā)了，但下一餐還是如此。他們就是這樣堅持以填鴨式投喂讓我快速囤滿,，然后我再把能量轉化傳導到娃身上,，我成了一個能量傳輸站，我的全部職責便是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我被錨在十二平方米臥室里，慢慢開始出現(xiàn)方位錯亂,，我已分不清啟明星是出現(xiàn)在左邊還是右邊,，繼而感到時序紊亂，常把午餐當成晚餐,，味覺也越來越鈍,。我感覺舌頭都僵了，我最盼有股清香四溢的茶湯浸過我的唇,，慢慢淌過我的舌,，再滑進我的深喉里，激活那些昏沉沉的細胞,。然而,，我只能憑聲音，聽客廳里一陣接一陣推杯換盞地喝茶,，臥室里的我就像即將枯萎的苗,，聞到一股股水氣，卻不見一滴水的到來,。
臥室和客廳就隔著一個屏風,。那陣子，客廳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生娃就我一個,，照料生娃的人卻有一群，他們忙里忙外,，熱鬧得很,。然而，客廳越熱鬧,，我越覺得心慌,。隔屏聽他們談天說笑，泡茶抽煙,。他們忙碌而充實,，天天雨露充沛且光照充足。而我,，除了吃睡就是奶娃,，一躺在床上就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對著那不能打開的壁掛外罩發(fā)呆。我夢游般地想,，外罩上鴛鴦戲水的下面應該有魚,，池塘邊應該花紅柳綠，生活中所有這些景致都活在我恍惚的記憶中,。我困在這里,，門都邁不出，多像科室小C桌上那盆脫水的綠蘿,。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煎熬且日漸焦躁,，繼而枯萎，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朝某個方向加速墜落,。
第七天深夜,，看著窗外的那棟二十八層高的大樓的燈一盞一盞地熄滅，我知道他們很快就要安寢,，一會兒就將鼾聲四起,。而我，躺在床上卻越躺越精神,，感覺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終于，我聽到咯吱一聲,，房門推開了,，先生一臉倦容地走進來，他不忘先朝我笑一下,，再走到床頭俯下身去凝望他的寶貝，朝睡夢中的小寶噘了噘嘴唇,，然后輕輕刮一下我的鼻子,，便走到左側床沿邊，帶著一個微笑進入鼾聲中,。
在男人一長兩短的吐納聲中,，我重復著前夜的數(shù)數(shù)，還是零點時分,，對面那幢高樓昨晚是十五盞亮燈,，今晚卻多了六盞燈，就像招手的星星,，透著迷人的光芒,，昏黃的燈光多像以前晨練的清晨時分。此時,，身旁小寶呼吸均勻,，身旁那個男人呼嚕節(jié)奏勻稱，除此，我還聽見窗外的蟲鳴,，以及夜空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夜越發(fā)靜了，腦子也越加清醒,，我聽著咚咚咚的每一次心跳,，一陣焦灼感忽然從心底涌起，比前幾夜還要洶涌,，就像一股潮水,，勢不可擋。我瞬間做了一個決定,，起床,，泡茶去。
我先看一下小寶,，給小寶蓋好被子,，再輕輕推一下我的男人，他鼾聲依舊,。我小心掀開被子,，慢慢起床，穿鞋,，轉身正要抬腳的時候床上有響聲,，我以為把他吵醒了，嚇得站在原地不敢動,，還好他只是翻了個身就繼續(xù)睡覺,。我長吁一口氣，弓起腳板,，太空步一般向房門走去,，再微微把門把往上提，絕不讓房門發(fā)出半點聲響,，然后開門,，走出臥室，再輕輕地帶上門,，閃身來到客廳,。
客廳一片漆黑，但我不開燈,，也能分辨出客廳的擺設,。我準確地拿起水壺到廚房續(xù)一壺水，再返回客廳,，先把水燒上,，再輕拉茶幾抽屜,，從最里面角落摸出釉下喜鵲登枝的專用杯，輕輕一聞,，似有隔世之感,。
水噗嗤噗燒開了。我燙過茶具,，抬手拉開茶幾上方的小抽屜,，之前我在那里面放了幾包好茶，果然還在,。我取過一泡撕開外包裝,，再撕開包裝內(nèi)衣，輕輕把茶米倒進蓋碗,，此時我聽到茶葉蘇醒的聲音,，就像夜露中一片葉子彈開那般輕盈。我分明有些迫不及待了,，一壺滾水高高地沖下來,，輕搖一下，刮去泡沫,，濾去,，把茶洗凈再沖上一泡，蓋上,。這時,，一股茶香隨著升騰的水汽四散開來，整個人忽然清醒過來了,。就像初醒的大地,，清風拂過，花花草草不斷地冒出來,。默數(shù)二十秒,，濾出茶湯，勻到杯中,，再聞香，就是這股帶有蘭花清香的白芽奇蘭茶味道,，它一下就鉆入我的靈魂里,。它應該輕啜細品，我卻顧不上斯文,，雖然燙嘴,，端起杯子就咕嚕咕嚕一大口下去，簡直就是牛飲,，但真痛快,。封了這么多天,，終于能喝上一口茶了，我控制不住,，就像苦行的駱駝突然遇上清水,。第二杯、第三杯,，我開懷暢飲,。此時，夜深人靜,，腦子清醒,，多么適合思考人生?？墒?，我偏不，我要發(fā)呆,，我要放空自己,，什么影響睡眠，什么影響乳汁分泌,，什么影響嬰兒健康,，統(tǒng)統(tǒng)去吧!此刻我什么也不想，就細細地慢慢地品著手中的茶,。且看它茶湯淡雅,，茶韻悠悠，輕輕晃動手中的杯子,，一絲淡淡的蘭花香便慢慢散開,，若有若無，輕輕抿一小口,，含在嘴里,，茶香便躥到牙齒上舌尖上，醇厚的回甘在整個口腔漫開……
安靜的夜里,，無人打擾,，只有茶與我，嗅覺和味覺似乎變得更加靈敏起來,，茶香更悠長,，回甘更濃烈。這種茶人合一的獨處時刻真是妙不可言,。喝完茶我把一切歸位,，正好是夜里兩點。我回到臥室,，小寶夢鄉(xiāng)甜美,，男人鼾聲依舊,。我沾席便睡，連個夢也沒有,。
早上醒來,，感覺渾身舒暢，仿佛連氣息都帶股茶香,，我對著鏡子笑了一下,，便知自己得救了。日子終于有盼頭,，我只要扛過白天,，熬到深夜燒上水，飲上一泡茶,，便渾身通透,。我天天夜飲。這樣過了六天,，那夜,，我正享受這份屬于我的安靜與美好時，房門吱的一聲開了,，男人把燈打開,，只見他面無表情死死盯著我看，就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我也抬起頭來,，與他對視，沒有任何躲閃,，更不會妥協(xié),，就這樣異常堅定地看著他。他張了張嘴,，卻沒說話,，默默轉身回屋睡覺了。
第二天,，他妥協(xié)了,，說：“喝點茶也可以，那不然喝淡點,、喝少點吧,。”
而今，坐月子早已成為過去式,，不會再有人要我“禁茶”，一日三茶,、五茶亦可,，但深夜和茶的獨處時光卻叫我十分著迷,。那些把孩子哄睡、收拾完家務的夜里,，爐上燒著水,，慢悠悠地沏上一壺茶，讓茶葉在蓋碗中靜靜綻放,，茶葉的芬芳彌漫整個房間……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靜靜地坐在那里細細品嘗,，感受一片葉子給味蕾帶來的美好,。夜深了也靜了，茶喝了,，心也沉了,。
少年初識奇蘭茶，喝茶盼著喝出“琴棋書畫詩酒茶”的雅致;中年習慣奇蘭茶,，喝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樸實,。與茶同行，似一日三餐,，平平淡淡,，也真真實實。
——該文刊發(fā)于《福建文學》2022年新人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