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衣
我沒有住過老屋,。
上個七八級的臺階,,過了小石門,就是“樓內(nèi)”,。我們的樓不像一般圓形的土樓,。它是簸箕形的,簸箕底是巴掌大的石頭鋪成的路,,一代又一代人的鞋底將這些石頭磨得光滑,。樓內(nèi)的人一生不停地從石頭路上經(jīng)過,小時候被抱著,、死后被抬著,,其余時間每天隨日出月落在這條路上來回,待他們一輩子的步數(shù)走完了,,從簸箕躺到木盒子去,、躺到土里去。石頭變得更圓了,。關(guān)于他們的閑談會越來越少,、直至消失,。
老屋也在簸箕里,從石門往前十來米,、右手邊,。
那些土黃墻體,、黑色瓦片搭起來的房子,,在我眼中相差無幾。
我沒有住過老屋,。自記事起,,老屋里住的是我的太奶奶,她走路要拄拐,,走得慢慢吞吞,,石頭路對她的拐杖又不太友好,更多時候,,我是在老屋門口的石條上見到她,。金黃色的陽光照得土墻發(fā)白,一圈圈煙從她指尖口中逃到光里,,消散成風(fēng)里的微塵,。風(fēng)又吹動她銀色的發(fā)絲,把煙塵吹回到她身上,,堆積在過往八十多年的歲月里,,她瞇著眼,透過屋前的陽光去看十年三十年前的石頭路,,去看曾經(jīng)從門前走過的,、還會經(jīng)過的或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她看得入迷,,光和風(fēng)都靜止了,。
太奶奶年紀(jì)很大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喊,,她沒有聽見,,直到我跑到她跟前,一邊搖她的手一邊大聲呼喚,。她如夢初醒,,敲了敲手里的煙灰,笑著說:“耳朵不好使了,,老咯……”
她扶著門框邁過門檻,,身上那件藏藍(lán)色帶盤扣的衣服像一小片海,在光和影的交界處涌動,。我墊著石條趴在木窗子上往里望,,望到那四四方方的天井,,太陽慈愛地從天井伸進(jìn)手來,盡力撣掉老屋每個角落的灰塵,,角落堆著的木柴,、長條木凳、墻上紅紅綠綠的年畫,、掛著雪白蚊帳的床……老屋年紀(jì)也大了,,積累的厚重灰塵是怎么也撣不掉的。我下了石條跟著跑進(jìn)屋,。一股潮濕陰冷的氣味,、特屬于老房子的氣味裹挾著微風(fēng)撲來,我跑過天井旁,。老屋地上沒有鋪磚,,天井卻特意鋪了石頭,和外面的一樣,,巴掌大小,,圓溜溜的,上面一層毛茸茸的綠,。石頭上面,、石頭縫間,都爬滿了低矮的,、安靜的綠,,有的厚、有的薄,,陽光一曬,,似乎暄騰騰的。我試探著往天井下一只腳,,太奶奶站在木箱前喊我:“別踩!當(dāng)心滑!”
青苔看著毛毯一樣,,卻是滑的。
后來我上了小學(xué),,學(xué)到“苔痕上階綠”“復(fù)照青苔上”,,仍不是很明白,年歲久遠(yuǎn)的老屋和那些青苔,,誰年紀(jì)更大些?比太奶奶還大嗎?青苔從古代就開始長了,,在沒有老屋的時候,它們又長在哪里?
我跑到太奶奶身邊,,趴在木箱旁踮腳抻脖,,青草味和食草動物糞便的氣味很濃,里面是好幾只大白兔。
太奶奶養(yǎng)了一陣兔子,,我每天吃完飯都要跑去看,。兔子的毛蓬松柔軟,我想,,摸起來應(yīng)該和青苔一個手感吧,。后來不養(yǎng)兔子了,我便寧愿待在祖母的房子,,看門口的公雞打架,。白色的塑料躺椅涼涼的,老屋的那些窗子桌椅的木頭,,浸透了潮氣,,摸起來也是涼涼的,,我以為自己是躺在老屋里了,,昏昏欲睡間,看到一個藏藍(lán)色的身影顫巍巍走來,。
那人明明有三條腿,,卻走得很慢,另一只手還提著個紅色塑料袋,。
“阿妹,,這是你姑婆拿的水蜜桃,給你吃,。”
我可開心了,,接過塑料袋,一股清甜香氣撲鼻而來,。
“你怎么不吃呀?”
“我老了,,啃不動了。”
她站在門口看我吃完一個,,好似她也吃了個清甜香軟的桃子,,滿意地拄著第三條腿,向樓內(nèi)蹣跚而去,。我依舊記得那桃子多汁,,熟得正好,嘴唇用力一抿,,果肉便下來了,。
時間似乎也是這樣,稍一用力,,就掉下來了,,落在人的手心,沾了滿手的汁水,即使干了仍舊黏膩膩的,。時間干了就是記憶,,記憶也黏膩膩的,甩不開,,又不似當(dāng)時分明,。
我長大一些,老屋就變小一些,,沒有了兔子的木箱也變矮一些,。等我長到不用爬石條也能望到窗子里的時候,太奶奶病了,。家里的孩子一般不許見病人的,,因太奶奶高壽,生的病是身體老化引起,,也就沒那么多忌諱,。我路過天井,看到青苔因前幾日的雨又長起來了,。真奇怪,,下雨的時候人往屋里躲,苔蘚倒拼命往外蔓延,。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時隔多年我又向天井中的青苔伸出腳,沒有人阻止我,。太奶奶躺在床上,,大人們都圍在她床前。
長厚了的青苔踩起來是像毛毯的,。
我擠到太奶奶床前,,看到她歪躺著,手里的煙已點了大半,,底下墊了張紙盛煙灰,。她和我說話,由于沒了牙齒,,嘴唇也消失了,,但這并不妨礙她吞云吐霧。她清楚地記得所有兒孫,、記得一切事情,,但她已不能下床了。夜里我和祖母睡,,聽見遠(yuǎn)近狗吠,,那叫聲被夜幕壓得有些悶。我又聽見樓下木門關(guān)上的吱呀聲,十一點半了,,是祖父拿著手電筒到樓內(nèi),、到老屋去守太奶奶。我問祖母,,為什么要守?祖母說,,你太奶年紀(jì)大了,怕有小偷,,十幾年了都是這樣守,。我心想,偷什么呢,,老屋里最值錢的,,怕只有那張木床了。
天氣轉(zhuǎn)涼的時候,,太奶奶死了,,之后一年,祖父也跟著去了,。祖父一死,,老屋就更冷清了,木門一年到頭也開不了兩次,。留在樓內(nèi)的人大多老到走路時要彎腰低頭,生怕摔在這條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雞鴨少了,,石頭路上的青苔多了,在石頭縫間,、在墻角,,在陰雨里和日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