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腳登山何等佳美
平和多山,,上千米的山峰就有31座,。最有名的是靈通山,,火山地質(zhì)公園,貴為漳州唯一的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因為有南方的懸空寺靈通巖而成名已久,,黃道周也曾登臨留墨。最高的是閩南第一高峰大芹山,,如今茶香滿山,,不久也將櫻花滿園。這兩座山的風景不在山頂,,靈通山則是懸崖峭壁,,不易攀登,我心有所想,,卻都沒能爬上山頂,。我真正登頂?shù)氖瞧胶偷牡诙叻澹胶团c永定的界山仙洞山,,海拔也超過1500米了,。山頂上有座石壘的小廟,香火很旺,,但屬于永定,。平和還有一座待開發(fā)的太極峰,山本身平常,,是山上星羅棋布的奇石讓它身價倍增,。去看那些造型各異,各有奇趣的石頭,,沒有標準意義上的路,,尤其是到“閩南之根”巨石的后半程,要手腳并用,,溜走并舉才行,。我去過三趟,最后一趟是早上7點從城里出發(fā),,晚上7點才回到城里,。到開始步行的半山,單趟車程不用一個小時,,其他的時間一半多在路上,。行行攝攝,也樂在其中,。
這些山,,林語堂都沒去過。他愛山,,看山,,也常常登山。但那都只是坂仔的山。他十歲離開出生地坂仔鄉(xiāng),,如今的坂仔鎮(zhèn),,坐船沿著花山溪到漳州,再到廈門求學,,之后只是在假期回家省親度假,,他的故鄉(xiāng)登山運動只能在坂仔周邊。坂仔那些山都很普通,,除了十尖山巍峨挺拔,,其他的山在福建,在平和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這并影響林語堂對故鄉(xiāng)青山的熱愛和思念,。就像人們不會因為母親的美不美而減少幾分對母親的依戀。“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得之于閩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坂仔的青山已經(jīng)深入到林語堂的血液之中,造就了他的高地人生觀,。
故鄉(xiāng)的群山曾帶給童年的林語堂無盡的遐想,。坂仔花山溪畔的林語堂故居,遙對著坂仔的最高峰十尖山,。林語堂出生房間里,有一扇向北的小窗,,林語堂小時候常常爬出窗戶,,騎在比窗戶略矮一些的屋脊之上。在那里,,可以遠眺十尖山,,也可以近看花溪水。他說:“我常常站著遙望那些山坡灰藍色的變幻,,及白云在山頂上奇怪的,,任意的漫游,感到迷惑和驚奇,。它使人輕忽矮山及一切人為的,、虛假的、渺小的東西,。這些高山早就成為我及我信仰的一部分,,因為它們使我富足,,心里產(chǎn)生力量與獨立感,,沒有人可以從我身上帶走它們。”在自傳體小說《賴柏英》中,,林語堂更是借主角之口說明了這些山對他的世界觀起著怎樣的作用:“你若生在山里,,山就會改變你的看法,,山就好像進入你的血液一樣……山的力量巨大得不可抵抗。”
年少的時候,,山,,就是一個巨大的誘惑。我也是山里長大的孩子,,那兒的山要比林語堂家鄉(xiāng)的山來得更近村莊,。少年時期,也很喜歡看山,??瓷綅乖谶h山里飛舞,看白云在天空里演戲,,看著看著就發(fā)呆了,,想山那邊有什么?奶奶說:層層山后有人家。日暮的時候,,我又想,,他們什么樣?在干什么?長大了,去過的地方多了,,我知道,,山外青山樓外樓,太陽底下沒新鮮事,,山那邊的人和我們一樣,,一個鼻子,兩個眼,。但只要看不到,,我還是會想,視線的盡頭,,在哪里?山那邊,,有什么?日出的時候,想到東邊的山峰看日出;日落的時候,,想到西邊的山峰看日落,。每天的日出日落都不一樣。上世紀七十年代不能在農(nóng)田里建房子,,能建房子的土地非常稀缺,,父親只好在半山腰里建了一棟房子。那房子的位置比原來的村子高有一百多米吧,,很適合于遠眺,。暑假的時候,我有時一個星期都不下山,常常坐在屋前,,看書,,看山,,聽風,,聽雨??带B,,將天空越飛越高??丛?,把天空還給了眼睛。
對于山里的人而言,,山不是用來看的,。山,是山里人討吃的地方,。林語堂是牧師的孩子,,不用干山里孩子的活,比如到山里砍材,,摟草,,摘蘑菇,收地瓜等等,。干這些活,,要走很多山路,很辛苦,。我去外婆家,,要走三四十里地的山路,去奶奶的娘家,,也要走15里地的山路,,都要翻過一座上千米的大山。那時,,真恨山太高,,路太陡。林語堂的祖籍地在漳州近郊的天寶五里沙,,那時從平和到天寶,,走的是水路,山,,只是兩旁的風景,。
但山也是山里孩子的啟蒙課堂,,游戲天堂。四月,,正是紅杜鵑盛開的季節(jié),記得小時候,,常常清早就到附近的山上采杜鵑花,,把花蕊拔掉,鮮嫩的紅葉有淡淡的甜味和花香,。一年假期,朋友一早就帶我去近山采松針,,上面包裹有蜂蜜的松針,。將松針放進嘴里舔,很甜,,伴著松針的清香,很是美味,。這些,,都是現(xiàn)在城里的孩子不可能有的最生態(tài)的記憶和美食。我想,,調(diào)皮的林語堂小時候也會干這些事吧,。
長大以后,假期回家,,采蜜的事干得少了,,更多是沒有目的登山。繞著老家后面的山脊走,,是最經(jīng)常的事,。有一年正月初一,還帶著兩個妹妹從老房子的后山出發(fā),,沿著山脊,,走了三四座山脊,就從采過松針的山谷下山回家,。有一年春假,,正月初三吧,村子被大霧彌漫,,突然就想登高看看霧海,,于是就帶著外甥們開車直上白云嶺。待我們在七彎八拐的盤山公路上穿出迷霧,,站在到另幾個高山村的山口,,只見自己所在的大村子和附近所在的地方,,以及那些較矮一些的群山都被大霧淹沒。放眼望去,,霧海茫茫,,遠山如島。霧海不像云海那樣波濤洶涌,,起伏不平,,有一種平和、寧靜的壯美,。
登高的誘惑,是巨大的,??瓷讲蝗绲巧剑鐾蝗绺╊?,這是誘惑之下的必然,。《圣經(jīng)》說:“這人的腳登山何等佳美,。”山里長大的孩子,那腳天然善于登山,。山壓服一切,,大山使你謙卑。但登高的誘惑,,眺望更遠的遠山的誘惑,,讓我們忘卻了登山的艱辛。山高人為峰之后,,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群山?jīng)坝砍刹?。主席在橘子洲頭,指點江山,。山里的孩子,,在山巔想望山外。
站在山上,,尤其是在山頂上,,看山下的村莊和人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雖說還沒有達到神的高度,,卻也已經(jīng)和凡塵有了一段距離,。距離產(chǎn)生美,高度拓展視野,。平時感覺雜亂的村莊因為遠了,,有一種自然的美感。在高山面前,,在山的腳下,,也就是自己的腳下,人,,多么渺小,。辛辛苦苦的人們,,如螞蟻一樣來來往往,。一種看戲的感覺,一種悲憫的情懷,,一種四顧蒼茫的孤獨,,油然而生。說蕓蕓眾生的時候,,潛意識里你的位置就在高處,。這,也許就是林語堂所說的高地人生觀吧,。如今的城里,,高樓林立,人很孤獨,,也很卑微,,很飄忽。只有山,,才能給人以安全感,、責任感和向上的引領(lǐng)。
長大以后,,登過很多名山大川,,廬山的云霧,黃山的煙雨,,華山的險峻,,泰山的一路文化大餐,新疆天池的西天傳說,,長白山天池的冰天雪地鳥飛絕,,這些都用腳丈量過。但那些山,,更像大美人,,少了一些親切,。就像林語堂念念不忘的是坂仔的山一樣,故鄉(xiāng)的山才是親切的,,如親人,,可親,可近,,可資經(jīng)常性的思念和回憶,。
名山,更多是美學上的回憶,,文學上的記述,。如明月之于文人,夜之于美女,。
不知道林語堂有沒有月下登山的經(jīng)歷?他的文章中倒是常說起江上清風和山間明月,為此還被一些人批評說有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對此林語堂感到好笑,,說那些批評他的人都是自幼即居于都市,他們又怎么能知道一個農(nóng)家子的感受呢?“在他們看來,,好像清風明月乃是資本家有閑階級的專利品,。”不能不說的是,登山不小資,,賞月也不是文人的專利,,但愛山間明月,領(lǐng)略月下的群峰的幽美,,卻不是普通的山里的孩子所能領(lǐng)略的,,那真的是文人的情懷。“賞風景,,月下最好,。清風徐徐,不知此處是何地,??疵琅瑹粝伦蠲?,燭光尤佳,。燭影搖紅,誰知今昔是何年,。”十多年前的一個周末,,我去一個文友的葫蘆山寨后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懵懂的山里少年,,也算是一介文人了,。
女作家林百說:“我迷戀月光下的事物由來已久……”,。這文字就有些夜的魅。女人,,多有貓性,。尤其是女作家,貓性更甚,。而貓,,從來都是夜行的動物,有一種夜的神秘和妖冶,,注定在暗夜中思春,,卻可以享受無邊的月色。林語堂是儒雅的學者與文人,,這兩類人都有女性的細膩和敏感,,能夠享受夜,享受月,,享受月下山峰的幽美,。
曾經(jīng)坐車夜行在峽谷和群山之巔,,一輪圓月輝映下的山巒,、樹木有柔美的、流動的瑩光,。也曾坐車在月下穿過戈壁,,窗外無數(shù)朵白云就像酣睡的綿羊觸手可及,真實而又夢幻,。但我第一次在群山之巔領(lǐng)略到月色的動人,,是在武夷山的天游峰。十九歲的那年秋天,,和兩個同學結(jié)伴到武夷山窮游,,農(nóng)歷九月十五的晚上就住在天游峰頂。白天爬了幾座山,,累得我們吃完晚飯就躺下睡了,。夜里九點多,我們不約而同的被床前明亮的月色所驚醒,。睡意全無的我們趕緊起床跑到了大殿——宋美齡在那舉辦過舞會----前面的草坪,。那個晚上,整個天游峰就我們?nèi)齻€游客,,服務(wù)員也到山下看電影去了,,四周非常的安靜。天游峰地勢較高,,放眼望去,,只有東側(cè)的大王峰和南面的獅子峰高出群山一頭,,警惕的守衛(wèi)著這已經(jīng)安睡的碧水丹崖。在山腳下拐了一個大彎的九曲溪猶如卷曲著身子熟睡的少女,。山谷里飄著淡淡的山嵐,,就像披在少女身上的輕紗。山下傳來的人聲感覺很遙遠,,很遙遠,,沒有一點煙火味。月圓,,天高,,野闊。我們坐在石欄桿上,,就像坐在天庭那南天門的臺階上,。如水的月色靜靜地傾瀉在白色的欄桿上,蕩漾在凝固的波峰里,,發(fā)出悅耳動聽的聲音,,閃耀著天界的靜謐。
峨嵋金頂?shù)脑律珔s是另一種況味,。坐在海拔三千出頭的金頂?shù)氖^上,,上山時穿著夾克襯衣的我們此時不分男女個個裹著草綠色的軍大衣。西北的雪山在月光下閃著幽幽的藍光,,南面的空谷卻霧氣彌漫,。身旁的石地上,一洼一洼月色透著寒氣,。凜冽的月色,,散發(fā)著千年的神秘,萬里的蒼涼,。連爐火正旺的我們也無法消受,,只好躲進氣象局招待所的鐵皮屋縮進被窩,讓如水的月色在屋外獨自漂泊,。如我們的祖先,,想告訴我們什么,我們卻無法聽見,。
體會到月色的神奇,,卻是在四川大淝水的原始森林。由于是剛開發(fā)的景區(qū),,又是五一,,游客很多接待能力卻非常有限。我們到達第二個簡易的住宿點時,仍然沒找到住的地方,。六個人,,吃的也只是一盆清水里放著幾片菜葉,兩塊肥肉,,飯倒是管飽,。我們只好沿著小溪來到一個涼亭里,點起篝火,,下棋聊天,。到了午夜,山谷風生,,月涼如水,,坐不住的我們便趁著月色上山。穿出一片高山杜鵑林后-----高山杜鵑的花朵很大,,月下更是妖媚,,我們走進了斜斜上升的一個亂石谷。亂石有的大如桌面,,有的小如小鼓,。大大小小的亂石在朦朦朧朧的月色下,表面都氤氤著一層嵐氣,,好像是一群有生命的精靈,,在蟄伏了一天之后出來在此聚會聊天。走到山谷中程,,突然出現(xiàn)一棵沒幾根枝條的枯樹,,那感覺也不是長在人間的樹,,而像是披著仙衣的一個老者,。或者就是在看守這些精靈?很快,,我們就不真實地走完了這不長的亂石谷,。亂石谷妖冶的奇美卻讓我第二天下山時一直在尋找這段山谷,但一直走到山下也沒發(fā)現(xiàn)這山谷,。坐在車上,,我才想起剛才是走過了一段亂石谷。在白天,,沒有了月色的魔力,,石頭又被打回了原形,枯樹只不過是一棵毫不起眼的枯樹,。太大的反差了,。是月色,讓一段毫不起眼的亂石山谷成了仙境,讓我二十多年后還沒忘記,。
林語堂如今也是一座山峰,,文化的高峰,文學的高峰,,也許不是中國最高的,,但也和他故鄉(xiāng)的十尖山一樣巍峨挺拔。好在這十尖高峰是平易近人的,,可親,,可愛,可常常登臨的,。“十尖石起時入夢,,為學養(yǎng)性全在茲。”這是坂仔之幸,,平和之幸,,我等眾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