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堂的西裝與魯迅的長衫
每次去林語堂故居時,,總會想起另一人——魯迅!魯迅和林語堂是中國近一百多年來最有代表性的兩位文化巨人,,他們都是時代弄潮人,時代風云際會讓他們走到一起,,有合有分,,但總的來說,,我覺得他們還是一對戰(zhàn)友,,曾并肩戰(zhàn)斗,,后來,,又因個見不同分開到各自不同的人生戰(zhàn)場,,他們之間豈是“恩怨”二字說得清的。但要說起他們的西裝與長衫,,還是有一番來歷可說的,。
林語堂出生于閩南山區(qū)一個鄉(xiāng)村窮牧師家庭,從小就接受西方基督教與本土中國儒教兩種文化的熏陶,,讓他從小在中西兩條文化大船上自由穿梭,,他的血液里流淌著中西兩股文化基因,。從小學到圣約翰大學,林語堂一直都在基督學校上學,,可以說,,這時期林語堂的西學功底要厚于國學,他早早地打開了西洋的視野,。一個從小接受西洋文化熏陶的林語堂,,穿著西裝出現(xiàn)公共視野也就顯得順其自然。而出生在封建士大夫家庭,,從小在傳統(tǒng)文化沃土中長大的魯迅,,一生鐘愛長衫也同樣不足為奇。然而,,有趣的是,,林語堂雖然穿得很潮,觀其一生,,他卻是一個傳統(tǒng)的文人,,他的西裝下裹著一個新道家傳統(tǒng);而魯迅雖長衫一生,卻又是一個十足的先鋒派,,他的長衫內(nèi)藏著摧毀舊世界的新思想,,二人對比十分鮮明。這種傳統(tǒng)與先鋒貫穿了他們的一生,。
魯迅留日期間,,有感于國內(nèi)同胞的愚弱,立下了“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誓言,。他要改變國民性,,他棄醫(yī)從文,以筆為器,,展開一場漫長的廝殺,。這時候的魯迅接受了叔本華、尼采的思想,。面對積貧積困,、列強欺壓的舊中國,魯迅強烈渴望改變這個世界,。當他回國后,,國內(nèi)正處在山雨欲來前夜,胸懷利器的魯迅在思考著,,他時刻在關(guān)注時局動向,。后來,以陳獨秀,、胡適為首的新文化運動一經(jīng)發(fā)動,,魯迅便決然毅然地投身其中,,并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一員主將。我們從他筆下的孔乙己,、祥林嫂看到他對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zhì)的無情揭露,,控訴了封建禮教和封建宗法制度的罪惡。光揭露與控訴還不夠,,這時候的魯迅主張打倒一切舊傳統(tǒng),。面對千瘡百孔的舊中國,他內(nèi)心裝著一個超人,,裝著尼采哲學的巨人,、超人,可是在他眼里都是連掙扎都沒有的“小人”,,都是一群阿Q,,一幫只接受苦難沒有反抗的祥林嫂,頂多是喊幾嗓子自由的幾個“子君”,,幾個有那么一點意思卻沒有能力的小年青,。他必需拿起武器,去摧毀這個世界,,重新建立新世界,。
面對積貧積弱的舊中國,面對奴性,、渾沌,、虛妄的阿Q們,不管挨了趙太爺多少巴掌,,疼痛還沒過去,,只要聽到哪兒有熱鬧可看,即便是在屠殺同胞,,也是要擠上前去看個過癮,,說不定散場之后,還能弄到一頓血饅頭來壓壓那衰朽的肺癆,。這樣的國民,,一定是靈魂出了問題,從骨子和靈魂都深度中毒,。面對這樣靈魂都出了問題的深重病人,,在改造國民性上就必需有一個涅槃重生過程,魯迅拿出自己的頂層設計——他如一個偉大的靈魂工程師,,把手中的筆,,化作鋒利的鋼刀,先革去日漸潰爛的癰疽,,再剔開表層深入到骨頭去刮骨療毒,,然后朝昏昏沉沉的國民猛地一聲驚雷般的吶喊,讓其靈魂覺醒過來,。這時候的魯迅是穿著長衫的先鋒戰(zhàn)士,,執(zhí)匕首,貼身肉博,,他沖在中國民主及民族革命的第一線,。他批判阿Q們,正是他內(nèi)心呼喚巨人超人的另一種表達,。
堅持對這個世界的最后勝利當然是魯迅的期待,,但他何嘗不明白,在他有生之年,,他只能看見曙光,,卻很難看到一個強大的祖國,但他沒有退縮,,毅然撲上前去,。這是時代的悲劇,是他內(nèi)心明白無誤的尼采式的悲劇,,注定了他沉郁頓挫的一生,。其實魯迅也不需要這些,他寧愿當一個復仇的先鋒者,,如他《鑄劍》里的眉間尺,、俠士晏之敖就是他典型的復仇思想。他希望有那么一把劍,,即便割下頭顱也要去復仇,,從中不難理解,魯迅是鼓勵離經(jīng)叛道的,,他是個徹底的復仇者,。從風格到人,魯迅都是五·四以來最徹底的先鋒者,。他自覺接受留日時所接觸到西方哲學思潮,,并化諸筆端。我們從早期的魯迅小說中不難看到,,這是一種全新的寫法,,是十足的先鋒。從他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來說,,放在當下也是足夠先鋒的,。如果說魯迅身上也有傳統(tǒng)的話,那就是他沒有歐化的語言,他吃透了傳統(tǒng),,他是一株接受西方哲學思潮洗禮又在傳統(tǒng)沃土上成長起來的參天大樹,,就像他一生所堅持的長衫。面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阿Q們,,魯迅并沒從傳統(tǒng)的藥匣里拿出經(jīng)書與道德,卻拿出西式的手術(shù)刀,,冷峻,、光芒,一步步逼上前去,,直接朝靈魂深處猛扎下去,,讓其成為洗心革腦后的新人。
而與魯迅同時代的林語堂為何不也先鋒一下呢?按說,,年青的林語堂在歐美求學多年,,那時的歐美正處在工業(yè)全面興盛后走向危機時代,各種思潮分流涌動——直覺主義與意識流,、現(xiàn)象學,、存在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解構(gòu)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等各種學說相繼登場,叔本華,、尼采的唯意志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與當代馬克思主義各種思潮席卷世界,這是一個人心思變高速旋轉(zhuǎn)的動蕩時代,。1919年,,林語堂就讀于哈佛大學,之后轉(zhuǎn)至德國萊比錫大學,,包括之后他長達三十年旅居美國,,他一直身處世界各種思潮爭端的前沿??梢哉f,,五·四那批文化運動的主將們,他們大都有留洋背景,,他們不同程度接受西方各種思潮,,并在那場運動中持續(xù)發(fā)聲,闡述自己的主張,。然而,,林語堂好像對這些不感興趣似的,,意外的是,他在德國萊比錫大學期間,,竟使他第二次補課中國文化,。學校圖書館里中文典籍汗牛充棟,令他沉迷其間,。這為他日后溝通中西兩界打了堅實的基礎,。
沒有拿出自己的主張不等于反對別人的主張,,更不是思想的保守落后,。1923年,林語堂拿了萊比錫大學語言學博士學位回到北京,,當了北大的教授,。林語堂從德國歸來時,國內(nèi)的新文化運動已經(jīng)分化,,以周氏兄弟為首的“語絲派”與胡適為首的“現(xiàn)代評論派”激戰(zhàn)正酣,,林語堂毫不猶豫地站在“語絲派”一邊,與昔日有恩于己“現(xiàn)代評論派”的胡適他們展開論戰(zhàn),。站在中國文化運動的主線上,。這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穿西裝的林語堂,,與穿長衫的魯迅一道并肩戰(zhàn)斗,,一同探索國民性的改造??梢哉f,,早期的林語堂是一個激進的歐化派,甚至主張要完全地打掉傳統(tǒng)文化,,以此改造國民進取不足保守有余的劣根性,。這時的林語堂完全是用西方人的頭腦來思考中國問題。
然而,,當時國內(nèi)局勢急轉(zhuǎn)直下,。1927年是林語堂人生的一個分水嶺。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后,,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壓倒一切,,五·四時期一整套科學、民主,、個性,、自由的話語被階級性話語所替代??植劳罋⒌臑踉苹\罩在每一個激進者的頭上,,像林語堂這樣的一大批知識分子就從歷史的潮頭急劇跌落下來,。他開始變得沮喪,徘徊,,苦悶,,失望,如墜煙霧,。他不能同魯迅那樣的堅韌者一同前行,,又不愿不能改變自己,最終走上了另類獨善之路——這正是魯迅批判的第三條道路,。他徘徊在前進與轉(zhuǎn)向之間,,人生一下變得尷尬。作為一同右轉(zhuǎn)的周作人一語道出,,這種尷尬是一種悲劇的角色,。這時期是林語堂人生最灰色時刻,可以說是他的灰色地帶,。盡管還有周作人這樣的同道者一起書寫草木花鳥這類閑適文章,,但同魯迅及左聯(lián)同志們的激情相比之下,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可以說,,林語堂至此還沒找到自己,他看不清自己的前方,,更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該往哪兒邁,。那種以筆為刀的廝殺不適合林語堂,他不是那個時代的先鋒者,。但在動蕩的時代大潮中,,坐下來清談人生又顯得那么另類,為時代所不容,。反過來說,,清談也不是林語堂的初衷,是尷尬,,是無奈,,是強作從容的另種表達。在那個時代,,作為一個文化人,,想當一個旁觀者都難。幸好,,正在徘徊猶豫的林語堂,,迎來生命中的一個貴人——賽珍珠。某種程度上說,,賽珍珠是改變林語堂人生軌跡的一個人,,她直接促成了林語堂實現(xiàn)一次華麗的轉(zhuǎn)身,。賽珍珠在中國生活了四十年,寫出了小說《大地》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她仍感到對中國的隔膜,。這時的賽珍珠需要找一位英文好又真正懂得中國文化,且文筆精確,、流暢和優(yōu)美的中國作家,,來寫一部有關(guān)中國的書,林語堂無疑是最好的人選,。林語堂也不負所望,,從1934年開始,林語堂用了10個月時間寫出了《吾國與吾民》,,該書于1935年在美國出版后引起轟動,,僅在當年9月至12月的四個月時間里就印發(fā)了7版之多,。
《吾國與吾民》開了一個好頭,。1936年,應賽珍珠邀請,,林語堂離開飽受戰(zhàn)亂的祖國,,舉家旅居美國,開始潛心治學,。剛到美國時,,林語堂欣然接受賽珍珠建議,在半年時間內(nèi)寫出了《生活的藝術(shù)》一書,,該書于1937年出版后在美國再次引起轟動,,影響超過《吾國與吾民》,被“每月讀書會”選中為12月的特別推薦書,。
人生是復雜的,。文化觀也是日積月累潛移默化的。林語堂旅美之后,,讓他遠離國內(nèi)的紛爭,,讓他拉開距離重新審視飽經(jīng)滄桑的祖國,他實現(xiàn)了人生的轉(zhuǎn)場,。當他轉(zhuǎn)過身來時,,他發(fā)現(xiàn)中華幾千年所沉淀下來的文化,是那么的智慧和美妙,。美與丑,,糟粕與精華,他看得更加清楚,,他重新發(fā)現(xiàn)了祖國,。正是這次轉(zhuǎn)身,,林語堂才真正系統(tǒng)地形成了他的歷史觀、文化觀及他的高地人生觀,。這是一個成熟的林語堂,,一個沒羈絆的林語堂。從1936旅美至1966回臺30年間,,林語堂的創(chuàng)作進入噴薄期,,《生活的藝術(shù)》、《京華煙云》,、《中國的生活》等一大批重要著作相繼問世,,全面展示了他的藝術(shù)才華,他寫出了中國文化的精髓與靈魂,,向西方人系統(tǒng)地介紹了古老的東方中國文化,,讓他贏得了國際聲譽??梢哉f,,至今也找不出第二人像林語堂這樣有效地把中國文化向西方作出最系統(tǒng)的介紹。1946年,,林語堂獲得威斯康辛貝路艾特大學的榮譽人文學博士學位,,該校校長致辭稱——林博士,東方學者,,世界文士,,您具有國際思想,您的卓越不凡的寫作,,已使您在世界上,,成為非官方的中國大使!其影響至今無人可比。
縱觀林語堂的后半生,,他是一個豐產(chǎn)作家,,同時也是一位卓有影響的國際文化使者。他是一個身在西方講中國故事的人,。這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回歸傳統(tǒng)的林語堂,,如他自己所言,“從前回國時,,所作之文,,患哈佛病,聲調(diào)太高,。”他把莊子,、蘇東坡引為隔代知音,堅持達觀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堅持從傳統(tǒng)出發(fā),,從本心出發(fā),,他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生活的作家,林語堂寫中國性,,堅持用一種純正的不被歐化的中國傳統(tǒng)語言,,描寫本土人在自己土地上最普通的生活。這種閑適性靈的筆調(diào),,上承老莊,、柳宗元、蘇東坡,,下啟公安,、竟陵、晚明小品,。雖然西裝革履,,雖然身在海外,但他的根仍在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哲學之間,。
傳統(tǒng)與先鋒,,如西裝與長衫,體現(xiàn)了林語堂與魯迅的本質(zhì)不同,。魯迅穿著長衫,,然而他的紹興花雕酒壺里卻裝著烈性酒,而林語堂穿著西裝,,他的西洋琉璃瓶里卻裝著溫情怡然的糯米酒。不同的風格,,讓我們看到他們的豐富性,。風格沒有唯一,創(chuàng)作也沒有紅綠燈,,只有個人偏好與選擇,。在那個時代,魯迅和林語堂都交上各自不同的答卷,,令后人看到他們各自的選擇——面對中國這樣一個積貧積困的現(xiàn)狀,,他倆各自開出診方,魯迅直面人生,,堅決主張動刀子,,他需要快速去除病灶;而林語堂則從文化自身規(guī)律,主張采用溫和的中醫(yī)療法,,對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他開出一劑撫慰心靈的良方——用傳統(tǒng)的文化去感召這顆受傷的心靈。摧毀是必需的,,也是容易的,,但治療同樣遼闊,。魯迅是穿著長衫打西洋拳擊,剛勁兇猛之下,,遍地鮮血;林語堂則穿著西裝在打太極拳,,一招一式,在于強身健體,。魯迅像斗士,,一直沖鋒陷陣,而林語堂更像和平醫(yī)療隊,,在后方開展一場心靈的救治,,宣揚他的普世價值。然而在魯迅看來,,在內(nèi)憂外患一片廢墟的家園,,還在自己的小天地寫著閑適文章,多像在炸彈剛炸過的地方,,端著一杯咖啡在慢慢品味之后,,說這地方可以種點花草。而林語堂則認為,,筆就是筆,,既不是刀,更不是槍,,在時間的長河里,,藝術(shù)文化應該跳出階級的范疇去觀照后人,這也正是他們本質(zhì)的區(qū)別,。
正是從這種觀照后人的藝術(shù)觀點出發(fā),,林語堂為自己構(gòu)建一個理想國——1955年,林語堂在法國一個小鎮(zhèn)過上一段愜意幽居的日子后,,寫了一部幻想小說《奇島》,。書中的荒島上是一個與外界割斷的,由土著居民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政治家,、學者,、醫(yī)生等組成的島國,他們沒有職業(yè)的煩惱,,沒有奔忙與爭斗,,住在一起隨心所欲地談論衣食住行,為一個點心品頭論足,,為一場比賽歡呼,,他在書中構(gòu)述了他的桃花源,設計他理想中的烏托邦。這正是林語堂和別人不同之處,,別人在關(guān)心這個時代的時候,,他卻透過這個時代去關(guān)心他人心靈夢幻的世界,推出閑適藝術(shù)的生活,,不經(jīng)意間高揚了他的人生哲學主張,。
如果說林語堂是新道家代表人物,那么魯迅則是新法家的代表,,他像商鞅,、李斯那樣,強烈呼喚通過打倒舊禮教,,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新國家,他需要變革,,需要新生,。如果非要從林語堂和魯迅身上找出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是十足的煙民,。但就他們抽煙方式也不相同,,林語堂一輩子拿著煙斗,魯迅則抽著現(xiàn)代卷煙,。
令人遺憾的是,,在那動蕩的時代,魯迅的先鋒也沒能得到全部的釋放,,他不得不寫他犀利的雜文應戰(zhàn),。在魯迅生命后十余年間,我們再也看不到另一部《狂人日記》,,更看不到另一個《阿Q正傳》,,他也被時代止步。林語堂和魯迅是中國百年來傳統(tǒng)與先鋒的代表,,但同樣都受到時代和環(huán)境的擺布,誰都難逃時代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