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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酒獨傾
晚餐已畢，桌上尚有剩菜若干,，春筍煮咸菜，鹵牛肉,，高麗菜。窗外微雨,，屋內(nèi)有寒涼的空氣分子在流竄,。老婆一放下碗筷就奔學校去了，她要上晚班,，在教室里管學生晚自習,。兒子一吃完飯就閃進春天的夜幕中，去看電影了,。獨自守著桌子,，從消滅剩菜的角度出發(fā)，喝些小酒正是時候,。
酒不必貴,，家釀就好。
獨飲最大的好處是喝多喝少可以自定,，不像在應酬場合里面,，須得小心翼翼，提防一旦言語不慎陷入拼酒陷阱而醉得不可自拔,，乃至隔天頭痛欲裂賴床不起,。
拿出一個干凈的碗，從酒柜上拎出一瓶米酒,，倒上,，放進微波爐加熱，端出,，熱氣隱約涌起,，正好入口。此刻寂靜,，沒有眾人聚餐時的杯盤狼藉和人聲嘈雜,。
來自老家的米酒，純釀,，無加糯米浸泡的,，口感絕類高粱,，熱酒大口下肚的同時鼻翼吸入冷氣，一冷一熱在胸腹之間交匯博弈,，冷氣只能悄悄退去,。燒酒首要的功能就是驅(qū)寒，更加上被我加熱過,。分幾口干下一碗,，痛快，腹中燒灼的感覺漸漸平息,，想來是熱量通過微細血管向著皮膚表層發(fā)散出來了,，轉(zhuǎn)動一下身軀，骨骼噠噠作響,，渾身筋絡變得舒坦,，額頭滲出汗珠。
米酒是老家最精彩的飲料,，精彩在于釀制材料的真材實料,，沒有化學添加劑，喝著好放心,。時下假酒橫行,，白酒勾兌，洋酒勾兌,，啤酒,、葡萄酒都可以以假亂真，不是多年且經(jīng)常飲酒的人一般區(qū)別不出來,，喝過之后身體難受,，還不敢亂說，怕傳到做東的人耳里,，壞了他人心情,，也影響雙方的親密關(guān)系。適時地喝一些家釀米酒,，用純正家釀清理一下腸胃,，把假酒在血管中殘留的雜質(zhì)做一個清洗，是一個比較另類的飲酒借口,。
這幾年家鄉(xiāng)米酒在不同場合參加過食品展覽,，已經(jīng)引起不同層面飲者的興趣，尤其是浸泡過糯米的紅酒,，入口甜,、綿，有如紅糖水,，配之家鄉(xiāng)的農(nóng)家菜,，筍燜咸菜,，或大骨燉芥菜，清爽實惠,，無不叫好,。有經(jīng)驗的飲者，總會先吃些米飯,、面條,、米粉，給肚子墊墊底,。倘若沒有接觸過米酒,，欺它甜淡，冒失貪杯,，速飲幾碗,，等到發(fā)現(xiàn)自己坐姿不正、站立不起,，或口齒不靈、思緒不清,，再想控制時已來不及,，那是已經(jīng)進入了“我沒醉，我不會醉,，我還要喝”這一醉酒而不自覺的狀態(tài),。
最理想的飲酒境界是醉而不倒，喝多不吐,，既不傷己身也不掃大家的興,。喝酒的人滿面紅光，意氣風發(fā),，此刻不僅四體通泰而手舞足蹈,，更有舌頭突破語言障礙而出口成章滔滔不絕，平日不敢說的說了,，倘若是在ktv,，那便是平日不敢唱的唱了、不敢跳的跳了,、不敢抱的抱了,。
一碗凈了，再續(xù)上一碗,，自飲無人相阻,，更不用擔心出現(xiàn)鄉(xiāng)下以前存在的“惡勸”。小時候在鄉(xiāng)村,，酒席上因為說話冒失唐突,、一語不合,，或因共飲者禮數(shù)不周、爭執(zhí)不下,，為此發(fā)生的勸酒常常演變?yōu)槎肪?、灌酒，好事往往鬧得不歡而散,。
獨飲與眾飲最大的區(qū)別不在于飲酒時人數(shù)的多寡,，而在于飲酒之后情緒的發(fā)散指向。獨飲者酒量可以自我把握,，眾飲則往往失控,。獨飲者酒罷停杯之后，可以立即把自己從酒杯解放出來,，讓自己的個體精神不斷擴大而至最大化,，神思飛揚，一顆大腦與日月同飛,，一顆心與天際風云共舞,。眾飲者雖已停杯但只要人未散場則繼續(xù)七嘴八舌，話題陷入混亂狀態(tài),，矛尖直接指向社會八卦或飲食男女,。獨飲者酒后通常與自己的往事過不去，眾飲者則往往與一言不合者過不去,。古書上說,，酒是英雄膽，酒是色媒人,，酒后滋生多少事,，誰人數(shù)得來?!
最佩服李太白，明明是月下獨飲,，卻被他說成是三人共飲：他,，明月，清影,?？梢姫氾嫴⒎枪陋殻粋€情懷高遠的人是不會孤獨的,，孤獨只是他的形體,，而他的內(nèi)心寬廣裝滿了這世上美好的事物而不孤獨，他的靈思巧妙與天地萬物息息相通而不孤獨,。春夜獨飲,，他從“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現(xiàn)實,，徑直闖入了“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浪漫,。這個在古長安街酒肆大有名頭的酒仙，這個敢于“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詩仙,，也有對酒獨飲的喜好,，可見獨飲有著獨特的斯文魅力。
咱不像李白那樣“對影成三人”的高遠浪漫,，酒一下肚連天子的話都敢忤逆的傲慢,，咱不求“門前車馬喧”，咱只要安守歲月靜好,，只是喜歡獨飲之后神飛天地的精神自由,，思前想后，憶苦思甜,，反省自身,，自得其樂。
獨飲者一般都善飲,，若是逢飲則醉者哪堪獨飲?當然,，也有獨飲而大醉者，此等飲者謂之“酒豬”,。故鄉(xiāng)早年有酒桌悍將,，鄉(xiāng)里辦紅白事請酒，其一落座,，無人敢坐其側(cè)。當真是善飲,，一開始是小碗,，此為可控可勸階段，繼則叫大碗,，大呼小叫如遇酒神,，興之所至則叫上一整甕，三大碗一字排開,，氣勢雄昂,，無人敢當。酒罷,，腳步趔趄,，滿臉笑意，鄉(xiāng)人試與言語,，則說“我沒醉,，我還會”，醉態(tài)可掬,，再沒有剛才喝酒時之猛悍,。曾酒醉,，過田埂，滑入田中,。正值夏日,，田中泥爛如綿，他就勢躺臥,，舒服入睡,。家人來扶，反復扶不起,，口中直叫：“這里睡著舒服,，不要打擾”，家人只好找來兩只結(jié)實的畚箕,，兩頭插入裝好,，抬豬一般抬回家里。這種酒豬,，大俗,，敗壞了家釀的名聲，他看似與眾人一塊喝酒,，其實,，在他的內(nèi)心里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存在，周邊眾人于他如浮云,。
早年故鄉(xiāng)米谷不豐,，填飽肚子尚有憂慮，所釀米酒求量不求質(zhì),，酒水就偏淡,，三遍水至四遍水的一鍋酒下來總有五六十斤。酒淡,，好酒量的人猛喝起來看似豪爽,，如影視劇中的豪俠，現(xiàn)在不一樣了,，專業(yè)釀酒師釀出的酒頭,，一鍋就十斤，烈如白酒,，再釀出十斤就成了家常普通酒了,。這樣的酒一出，鄉(xiāng)里再沒有出現(xiàn)過“酒甕悍將”,，倒是多了許多的淺嘗輒止,，早先鄉(xiāng)村酒席上因爭奪“首席”、“大位”而引發(fā)“惡意勸酒”現(xiàn)象也銷聲匿跡了。
我之所以有獨飲的喜好,，并非肚囊被酒蟲盤踞,，實則是自小喝酒，如紅糖酒粥,，酒糟拌地瓜,，心里早早形成米酒情結(jié)。酒糟本是喂豬的,，但是,，因為糧食緊張之故，只要酒糟不至于太爛,，許多人家還是把酒糟留下來,，放點鹽炒一炒，做成了桌上的一道菜,。年紀稍長獨自外出讀書階段,，家窮，被子薄,，中學階段常常是“五更不耐被衿薄”,，睡前常喝一口母親釀的米酒暖暖身子，采用“米酒+被子”的聯(lián)合御寒模式,，一覺醒來就是讀書天,。一直到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的頭幾年，我的床上用品還是一枕一被,，冬天仍是被子對折,，一半墊，一半蓋,，從小練就老實的睡姿,。有一早晨，校長來催起床,，掀開我的蚊帳,，驚異地叫“哎,，那么早起床跑哪去了”,，其實，那時我還裹在被窩里,，只是睡相老實,、棉被又小，乍一看就像是一床疊整齊的被子,，難怪校長看錯眼,，惹我在被窩中發(fā)笑。
想起在山里教書的歲月，那時米谷不再成為鄉(xiāng)鄰憂心對象,，家家戶戶都釀造米酒,。有好酒家庭每年釀造十幾二十鍋，幾十口酒甕擺在屋墻根,，飲酒之際,，新酒、老酒任憑訪客喜好,。真正存有上等陳年老酒的往往是不常飲酒的家庭,，因為不善飲、少飲酒,，酒甕的封口就能封得牢固,，存上十年八年，一旦啟封,，滿屋酒氣清香迷人,，酒色橙黃如琥珀，滿過碗沿卻不溢出,，飲之如食甘露,，酒足如沐春風，全無新酒的猛烈辛辣,。在這樣的酒環(huán)境里,，十幾年來我酒量大增。進入縣城后,，三次喬遷,，眼見著搬家之時瓶瓶罐罐各色酒水漸漸豐富起來，我對家釀米酒仍然是情有獨鐘,。
獨飲無所擾,，愣怔酒意足，不覺三碗已過,，起身收拾碗筷,。探視窗外，春雨已歇,，春風正在夜幕中悄悄醞釀著花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