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家紀事
1973年6月18日是個普通的日子,。初夏驕陽映照著格林的山巒、平疇,、屋舍,,給這個地處南太武山西面山腳的平凡村莊披上了一層氤氳的紗幔。千頃水田風吹稻浪,,萬株荔枝葉綠果紅,,蟬兒在枝頭吟唱,燕雀在空中歡翔,,村頭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播放著節(jié)奏明快的革命歌曲,,農人在激揚的旋律中擼袖勞作,。這一切,與那個年代的庸常日子沒什么兩樣,。若說有些細微之別,就是這個平靜的小村莊悄悄迎來了一位神秘故人,。那是個身著洋裝,、精神矍鑠的儒雅長者,在有心人的陪同下,,于一幢幢破舊衰敗的老屋間盤桓,,在參天蔽日的果樹下駐足,到山野溝渠間逡巡,。他時而引頸探望,,時而凝眉沉思,時而細語呢喃,,聊發(fā)著對往昔歲月的諸多感慨,。長者異于鄉(xiāng)人的流連徘徊,引得村里老幼駐足觀窺,、指指點點,。
這位長者名曰鄭毓英,是旅居星洲(新加坡)的一位格林故人,。去國懷鄉(xiāng)三十六載,,一朝重訪故地,眼前屋舍,、樹木,、田疇雖似曾相識,卻早已物是人非,,頗有“兒童相見不相識”的時空交錯感了,。
鄭毓英,原籍浮宮鄉(xiāng)青美社(今龍海市浮宮鎮(zhèn)美山村),,青年時期旅居印尼,、星洲,以78歲之齡于星洲終老,。鄭毓英學識廣博,、富有才情,一生所著詩文頗豐,,人謂之詩品亦如人品,,感人至深,才德兼具,。其為人胸懷曠達,,熱愛國家,,關懷梓里,且憐貧恤苦,,承延先祖積善之德,。
青美社隸屬浮宮鎮(zhèn),境在格林之西,,格林則屬龍海市港尾鎮(zhèn),,兩地相距10余華里,在缺乏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年代,,路途不算近,。真正令出生于青美社的鄭毓英與格林有著難以割舍之情緣的,是與生俱來的血脈關系,。鄭毓英生母蘇敏娘乃格林蘇陶甫之女,,敏娘長兄便是曾經名傳海內外、時稱“八閩第一報人”的辛亥革命志士蘇眇公,。蘇公陶甫系前清秀才,,“為人忠實儉樸,以開辦私塾教授生徒為生,,亦能醫(yī),,有令名”。據(jù)鄭毓英自撰《原放行狀》所載,,“外祖父蘇公,,受聘為吾家教授,以先君忠厚,,故許以女妻之”,。鄭毓英為敏娘長子,及至四歲那年,,敏娘生育次子毓元,,因家中缺少人手,不得不將尚且年幼的鄭毓英送至格林舅家寄養(yǎng),,自此在舅家一居十數(shù)個寒暑,。蘇公陶甫膝下子、侄不少,,卻僅得敏娘一女,,身為敏娘長子的鄭毓英在舅家自然被百般寵愛,而鄭毓英亦與諸舅感情甚篤,。
蘇公陶甫在格林本村開設私塾,、教授蒙童,吸引了周邊十里八鄉(xiāng)的許多子弟前來求學,。在舅家過了兩年無憂無慮的頑童生活后,,鄭毓英循例六歲進私塾“小隱”接受外公的啟蒙教育,,從《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基礎入門,而至“四書”“五經”,,每日課誦習字,,兼修繪畫書法之技;時日稍長,又學聲律啟蒙,,習作詩文辭賦,。
求學之余,鄭毓英亦隨諸舅下田耕種勞作,,有時因此耽誤課程,幸而同樣出身秀才門第的大妗母甘氏(蘇眇公之妻)常于夜間勤加輔導,,被鄭毓英稱為“小先生”,。至十六歲后,鄭毓英前往廈門中華中學負笈游學,,師從當時漳州名宿沈雪夜學作近體詩,,得以熟習《曼殊全集》《浮生六記》等名作。次年又負祖母喪而被迫棄學歸耕,。其時,,因母親敏娘及大妗母甘氏均身患癆疾,求醫(yī)問藥耗費巨大,,無論青美家中還是格林舅家,,經濟均難以為繼。鄭毓英不得不于1933年孤身前往印尼垅川投靠伯父,,以跟人進山采摘“羔丕”(即咖啡)為業(yè),,并在伯父的資助下償清家中債務。是年鄭父遽故,,敏娘攜二,、三、四,、五子回居格林寧家,。爾后,鄭毓英曾于1935年自南洋返回格林探望病重的母親,。至次年敏娘去世,,治畢母喪后,二次南渡印尼,、星洲,,從此與格林一別而杳然江湖,三十余載未能重踏故地,。
越明年,,發(fā)妻郭碧君率諸兄弟前往南洋與夫團聚,。因父母皆逝,鄭毓英夫婦既為兄嫂,,亦擔負起父母之責,,于風雨飄搖中引領諸弟謀求生機。戰(zhàn)亂年代,,南洋與家鄉(xiāng)幾度交通斷絕,,家書難達,仍難阻障鄭毓英對格林舅家的思念之情,。延至1946年方驚悉大舅蘇眇公,、二舅蘇維熊均于三年前病逝,唯外祖母年邁而生活窘迫,,鄭毓英感念幼時撫育之恩,,心中常悲戚不能自已。
1973年春夏之交,,鄭毓英終于得到機會,,攜發(fā)妻郭碧君一道回祖國觀光作百日游,輾轉大江南北,,并得以時隔36載重訪格林舅家,。站在曾經苦讀十年詩書的“小隱”門前,訝然發(fā)現(xiàn)舊時書堂竟然成了羈牛之所,,唯聞牛哞之音不絕,,瑯瑯書聲再難盈耳。轉而往格林近郊山上拜祭故人,,但見芳草萋萋,,大舅埋骨處只有黃土一堆而不見立碑;而大妗母和四舅之墳墓終因山高日炎、蔓草難尋而無法前往,。鄭毓英難抑錐心之痛,,歸而賦詩祭之:“且休長恨水長東,欲藉江流一奠公,。料得重泉如有作,,也應歌舞九州同。”“山青草野沒荒臺,,骨朽英雄正氣埋,。何事弟兄同死直?憐甥萬里吊孤來”。
揮手作別格林故地,,鄭毓英懷著沉重而復雜的心情南歸,。此后雖關山重隔,時時縈回于心的,,仍不外乎格林故地,、故物與故人,,尤以思憶大妗母甘氏為甚,其曾以憶記手繪在格林村頭榕樹下與大妗母惜別之情景,,題跋:“……大妗母即依依止于榕樹下,,再四叮嚀聲影,瀝瀝四十年矣,。”對于大妗母之恩,,鄭毓英有過這樣的記述:“憶臨別格林樓仔腳,(大妗)揮淚言曰:‘他日應尋妗骨,。’豈是別為永訣耶!余受妗氏恩德,,只少十月懷胎。幼時課讀,,長年來去于青美,、格林間,進食推衣,,或因疾病,恐寒問暖,,靡所不至,。妗之病,果為吾母所得,,即吾彌天之恨,,曷其有極!”(語見《蘇眇公家譜》)。以后但凡力所能及,,便去信寄資,,對舅家后人多有照拂。而憶起蘇公所創(chuàng)私塾“小隱”的破敗景象,,常懷痛惜之情,,乃憑記憶重繪其原貌,期待有朝一日能得重新修葺,。然而或許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鄭毓英究竟沒能等來重修“小隱”的那一天,,因舊病復發(fā),,醫(yī)生用錯藥而于1991年葭月溘然殞身南洋星洲,留下諸多遺憾,。
蓋因鄭毓英自懵懂之年即寄養(yǎng)格林舅家,,至舞象之齡去往廈門求學,,前后歷時十數(shù)載;后南渡謀生,,偶有回鄉(xiāng)省母亦是在格林舅家,,其最美好的童年、少年時光無不烙有深深的格林之印記,,格林已經成為鄭毓英事實上的故鄉(xiāng)梓里了,。更有甚者,其在格林啟蒙發(fā)覆,、格物致知,,通五經而貫六藝,亦從外公,、諸舅和大妗母身上學到了端嚴持正,、從善如流的人生哲理,由此形成了襟懷曠達的人生觀與世界觀,,受益終身,。可以說,,若無格林之水山人文熏陶,,則無鄭毓英之才情矣。
觀鄭毓英半生顛沛流離,,可謂經歷多舛,。回顧昔時,,在格林舅家既得外公家學淵源之傳承,,又深受大舅蘇眇公新式教育思維之影響,尤對大舅蘇眇公“落筆聲如飛雨,,價重籠鵝”多有仰慕,,自己卻空負一身才情而奔走俗世,總是心有不甘,。及至事業(yè)有成,、生活穩(wěn)定,惜已歲將遲暮,。乃逐漸將家業(yè)交由子女打理,, 余暇即找詩友、結詩社,,吟詠唱和以娛晚年,,是以“差能舉火,便耽詩酒,,自號原放,,是早已神馳于汨羅江水也”。期間與郁達夫等名家亦有交集。
鄭毓英生前著有詩詞歌賦1200余首,,有恬淡自然寄情山水者,,有思親憶友抒發(fā)情感者,有生逢亂世憂國憂民者,,亦不乏吟詠祖國河山之家國情懷流露,,詩作充滿想象力和文學美感,可謂妙筆生花,、字字珠璣,。這些作品惜未能系統(tǒng)性地結集刊行,以致多有佚失,。2013年,,由新加坡文藝協(xié)會選輯出版手稿影印本《鄭毓英(原放)遺著合集》,計收錄近體詩400余首,,及部分詞作(長短句),,并錄有十數(shù)幅速寫畫作,可謂集詩詞歌賦,、書法,、繪畫諸藝之洋洋大觀,新加坡歷史學家,、詩人李庭輝贊曰:“詞壇喜遇凌云筆,,萬卉繽紛抱彩虹;未結金蘭長悵恨,遺篇展誦沐春風,。”
逝者已矣,。值得告慰鄭毓英的一件事是,,格林山水人文之靈氣不會斷絕,,舅家之蘇眇公后人猶有崇文者,其已著手搜集整理鄭毓英遺作多年,,期待有朝一日在國內結集以饗同道;而“小隱”原貌之重現(xiàn),,亦料將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