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嫂子抑郁著回來,讓我大感意外,。哥讓嫂子娘家人先領(lǐng)她回來,自己留在別人的城市里繼續(xù)為生活奮斗,。
嫂子來我們家的第二年就分家了,,兩家隔壁,中間天井相隔一人高的圍墻,。哥一人出遠門謀生,,嫂子一人領(lǐng)著小侄子留守在家。農(nóng)村的日子總是那么悠長而散淡,,早晚的陽光洇過天井的圍墻,,灑在隔壁嫂子的廚房里,灑在她廳堂的廊柱上,,時間一下有了刻錄的長度,,看它照在墻壁的位置就知道何時該炊煙升起,何時該喚雞鴨進窩,,何時大人會從田間歸來,。那時我們看隔壁屋總是房門緊閉,很少見嫂子抱個孩子出來走東家串西家,,有次接連幾天沒動靜,,以為她回娘家了,待爬上圍墻一看,,她正背曬陽光坐在墻角哺乳,,發(fā)現(xiàn)有人看她,她報以羞赧一笑,,就把孩子放在搖籃里,,輕輕推他進入夢鄉(xiāng),然后她輕盈地飄到廚房,,掀開爐封,,換上煤餅,再蹲到天井中洗尿片,,再洗衣服,,最后洗青菜,瑣碎的生活之余她變得有條不紊。她只生活在自己的屋檐下,,獨自感受那一隅陽光的溫暖,,從她家里吹不出一絲閑言碎語。
這一排人家我們家最先裝上電話,,哥每次來電話時,,嫂子都像一朵羞紅的桃花,對著電話那頭輕輕說:好,,家里一切都好,,你自己要吃飽穿暖,別牽掛,。短短半分鐘就掛了電話,。那時哥在城里當個包工頭,像個有錢人一樣也常抱一塊磚頭大的大哥大,。人一有錢關(guān)心的人就多了,,有關(guān)他的話題就會事無巨細的口口相傳,傳到嫂子耳朵里是說他身邊有很多女人在照顧他的生活,,說這話的是她母親,,嫂子好像蹙了一下眉,說:哪有這回事,!正說著,,哥又來電話了,母親喊了一聲嫂子接電話,,朝大家遞了一下眼神,,大家就散到門外去了,其實母親沒走遠,,她在門背后把耳朵豎得高高的,,只聽她對著電話說:好,家里一切都好,,你自己要吃飽穿暖,,別牽掛!
短短半分鐘,,嫂子又一臉春風地走了出來,,她的世界是她家那扇永遠對外關(guān)閉的門,頂多你只能從她片刻的表情中捕捉到片刻或瞬間,。
過兩天,,哥回來接嫂子娘兒倆,去他謀生的那個陌生城市,。嫂子一走我們以為她從此就留在哥的身邊了,,可是出乎意料的僅過一個禮拜她又領(lǐng)著小侄兒回來了,。平時很少說話的嫂子突然話多了起來,她說:“真受不了,,海的工地會是那個樣子,。”后來我們才得知,嫂子最受不了工地上連個安心洗澡的地方都沒有,,她說就是個小棚子再拉上一塊油布,,海風一吹大家就免費看電影了。嫂子是含蓄的,,她說的看電影是說春光乍泄露腚的事,。在嫂子來之前,哥帶的幾十號工人都是清一色男性壯勞力,,在他們世界里,天上月光光,,地上人光光,,一盆水從天而降,洗個澡就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嫂子的到來,,這一群大男人從此都得輪流到小棚子洗澡。最讓嫂子受不了的是他們一天到晚把生殖器掛在嘴邊,,男的女的輪番從他們嘴里蹦出來,,太刺耳了,一天到晚都被他們的“生殖器”包圍著,,她覺得惡心,,后來她仔細一聽,連自己的老公也是出口成臟,。她受不了,,就回來了。
她說那地方:“真臟,!”嫂子說還是鄉(xiāng)下靜心,,那個別人的城市,太吵鬧,,太骯臟,!
抑郁回來的嫂子一時一刻也離不開親人,她好像特別“怕”什么,,每次她總是像個受驚嚇小孩一般,,需要親人在她身邊時刻抓緊她的手。這時候,,親人的手是她心靈深處最安全的港灣,,是一座鬼神不侵的廟宇,。
那時嫂子身邊只有我母親一個親人,嫂子的抑郁讓十幾年不怎么說話的婆媳之間的手緊緊地拉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這時她們婆媳倆其實更像一對母女。她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嫂子會把心間所有犄角旮旯的事,,都說給母親聽??墒沁@種特殊時期的婆媳關(guān)系的改善,,并沒有讓嫂子的病情有絲毫好轉(zhuǎn)。大夫建議最好讓哥回來陪她,,就因這,,哥只好結(jié)束了他包工頭生活。其實那陣子當個包工頭也挺難的,,很多工程干完了,,最后卻竹籃打水一場空,有時還要倒貼工本給手下的工仔,,否則他們會追得工頭無處藏身,。哥說他手下幾十個江西湖南仔都不是吃素的,到他工地之前就曾把他們前任工頭裝進豬籠掛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山洞里,,最后是家人乖乖的拿出錢來放人,,哥說嫂子都這樣了,他就更不能成為第二個被他們掛到山洞的工頭,。
哥那次回來連他那塊磚頭大的大哥大也不見了,,一家都猜到了,他血本無歸已風光不再,,上門的人一下子都不見了,。媽曾經(jīng)說他那個大磚頭簡直就是個招魂幡,握在手里什么樣的鬼都喚得來,,家里天天鬧哄哄不成體統(tǒng),,這次回來不見它,倒也清靜,!
那段日子,,嫂子也是時好時壞,哥的心情也隨著起伏不定,。煙抽得狠,,酒也喝得兇,知道他煩,,也就沒人勸,。哥最煩的莫過于一邊要牢牢抓住嫂子的手,,一邊要聽她傾訴“那間小屋”的事。這時的嫂子變得任性,,孩子脾氣,。哥其實是知道“那間小屋”的,那是他們愛情開始的地方,,它就是我們家多年前矗立在田中央的那間小房子,,如今成了一個病人心靈深處最安全的地方。哥實在拗不過嫂子的偏執(zhí),,他們還真住進那間小房子生活了半年多,,說來也怪,嫂子還真的漸漸好起來了,,只是任何人都不能跟她提城里的事,。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每次回鄉(xiāng)下見到嫂子時,,都要小心翼翼繞開“城里”二字,,只說“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