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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書屋
編輯按：
從倉橋直街進(jìn)去,，踏著石板老街前行,，兩邊房舍依舊還住著老紹興的人家,，沒有破墻開店,，也沒有修繕成一式的偽古建筑,，山陰城的前世今生似乎就鐫刻在那些斑駁泥墻上。只是深秋的雨天，老人們早早關(guān)上屋門,，閉上木窗,，無法看到他們閑逸圍坐，享受陽光的溫馨場景,，只能夠偶而從半啟的窗子里,，聽到一言半語的紹興土話，聞得幾聲不知道是越劇還是紹興大班的唱詞,。閑適似乎就在這偶然之間,。或許是太寧靜了,，又剛從寂寞蕭殺的沈園出來,，心情陡然沉重并無由的傷感起來。小街上幾乎沒有行走的人,，天空中的雨絲也好像沒有停止的打算,。尋找中的青藤書屋便深藏在這樣一條沒有丁香，沒有紅色油紙傘,，更無法懷想伊人婀娜，清冷得讓人要疑惑自己的尋訪之路是不是出錯的雨巷中,。
終于在一段剝落的粉墻上,，看到一個不太明顯的指示，于是轉(zhuǎn)過一個巷口,，徜徉穿行在另一條更加窄小的彈石弄堂里,。路邊房子的圍墻很高，延綿伸展幾乎望不到路的盡頭,，墻內(nèi)庭院中的銀杏很老,，展了一身的明黃斜枝出墻，秋雨中的杏葉亮得有些刺眼,。沿著小路再轉(zhuǎn)進(jìn)一條名叫大乘的青石板小街,，眼前景致豁然開朗起來。小弄的街石被細(xì)雨洗刷光潔泛白,，一角青灰色的院墻怡然無語,，幾支綠枝越墻似笑，如同院內(nèi)主人筆下的丹青,，清新超然,。收起雨傘，整整衣襟,，站立門前,，一手輕輕推開黑色院門，屏住呼吸,，抬眼望去,。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先前那份沉重頓時煙消云散。
小院真的很小,，門前的一條卵石小徑直達(dá)書屋階前,，小徑一側(cè)有古石榴一株，葡萄一架,，石榴樹的枝頭已經(jīng)難見綠葉,，卻尚有幾枚艷紅果實懸掛，葡萄架早無夏日垂果誘人之姿,，唯剩古藤纏繞凋零之態(tài),；小徑的另一側(cè)有幽篁一叢，碧綠依然,，風(fēng)來瑟瑟,，墻角有芭蕉數(shù)棵，湖石幾塊,，雨滴芭蕉之聲,，宛似天籟悠遠(yuǎn)。書屋的墻身上嵌石匾一塊,，上篆“自在巖”三字,，姿態(tài)頗合主人性情。
卵石小徑的盡頭有一圓洞門墻,，門外有古井一口,，門內(nèi)筑天池一方，池邊墻根有古木一棵高聳,，蒼涼而遒勁,，墻角有青藤一架，枝繁葉茂,，尚未被秋風(fēng)掃盡,。藤下壁間嵌有“漱藤阿”隸書石碑。徐渭曾有詩記憶此老藤：“吾年十歲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寫圖寫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碧斐貫槭鲂〕兀讲挥?，不溢不涸,，頗為神奇，故徐渭曾書“天漢分源”四字為額，以示此水自天上銀河來,。天池正對書屋的花窗,，可窺窗內(nèi)素墻上懸掛之聯(lián)：“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正合徐文長之晚年之窘迫狀況,；花窗兩邊也掛對聯(lián)一副，上一聯(lián)：一池金玉如如化,，下聯(lián)：滿眼青黃色色真,。池中有石柱撐抵窗臺，石上有“中流砥柱”篆刻,，站定池前細(xì)想,，漸而微微一笑。
書屋尚存一楹三間明代格局的平房,，青磚白墻,，素雅之極，屋中墻壁上有晚明陳洪綬所題“青藤書屋”豎匾,。陳老蓮因仰慕徐渭之書畫,，特意購徐家榴花書屋舊院隱居，院中陳設(shè)一如當(dāng)年,，未曾添一磚片瓦,，可謂至誠極致。兩年后朱明王朝覆滅,，陳老蓮出家，青藤書屋遂廢為荒蕪,?？滴蹰g有施姓者重修，黃宗羲寫有《青藤行》為記,，嘉慶間陳姓人擴建修葺,，雖有鄭板橋、阮元等人題額增色,，但風(fēng)貌蛻變,，全無清雅之態(tài)。又百年后,，園子再度廢為殘垣,，獨青藤下天池未涸，小池邊古樹尚存,。
徐渭可稱得明一代的奇才,，其詩書畫具開一代之先河，尤其他的寫意水墨花鳥畫，更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氣勢縱橫奔放,，卻不拘小節(jié)，筆簡意賅,，但層次分明,，虛實相生，水墨淋漓,，生動無比,。素有畫中有書、書中有畫之譽,。清人鄭燮見他畫之后,，自篆畫印一方，名為“青藤門下走狗鄭燮”,。說到這枚印章,，還是要略微嚕蘇幾句的，因為鄭板橋的名聲很大,，其門下“走狗”眾多,，豈容板橋為他人“走狗”的。其實板橋的大名聲來自身后,，一生很多時間以賣畫為生,，未受追捧，而板橋又是書畫高人,，鐘愛前人書畫之癡態(tài),，與今人追慕板橋無異，其二,，“走狗”之說被余秋雨文章中詮釋得很狹隘且惡劣,，曲解文言“走狗”為白話含義，故意忽略了古人自謙之詞往往都很卑微的現(xiàn)象,，如稱子為“犬子”,、稱老婆為“賤內(nèi)”，朋友間自己也稱做“愚兄愚弟”的,。板橋另有“青藤門下牛馬走”閑印,，意思與前面一方印相似，其三,，因后世人對袁隨園有異議,，兼之兩人間又互有詩文惡之，所以對袁枚所記以“報復(fù)”之說懷疑,。
鄭燮的尺牘《范縣答無方上人》中有這樣一段文字：“燮平生最愛徐青藤詩,，兼愛其畫,，因愛至極，乃自治一印曰：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印文是實,，走狗尚虛，此心猶覺慊然,。使燮早生百十年,，而投身青藤先生之門下，觀其豪行雄舉,，長吟狂飲,，即真為走狗而亦樂焉?！焙芏嗄旰?，齊璜寫到：青藤雪個遠(yuǎn)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愿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又說：“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縱橫涂抹,，余心極服之,，恨不能生前三百年，為諸君或為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雪個是八大山人的號,，大滌子是石濤的別號，缶老是吳昌碩的尊稱,，青藤自然便是徐渭。白石老人為近代畫壇高人,，同時代與之比肩者甚少,，更難有出其右者，如此之語絕非故作姿態(tài)的謙遜之辭,，實在是一種對藝術(shù)的渴求之態(tài),，想來板橋也必定是這樣的。
然而徐渭除老年潦倒,，以畫謀生外,，自身并不以書畫為重,，而以功名為重。二十歲考取秀才后,，連續(xù)八次應(yīng)鄉(xiāng)試,，一直從翩翩少年考到鬢角斑白，等到完全喪失進(jìn)學(xué)信念,，無奈之下才操起紹興文人的拿手行當(dāng),，給別人當(dāng)幕僚師爺。一個六歲能日詠千余言,，十歲能文章仿楊雄的少年才子,，怎么會長達(dá)二十年考不上一個舉人孝廉，實在要把人疑惑死,。其實并非他的文章不錦繡,，而是另有原委，所謂“再試有司,，皆以不合規(guī)寸,，擯斥于時”，用今天的話講,，思想出格,，有違和諧社會。
所謂天才一般都是具有超前思維的,，徐渭當(dāng)時的思想與當(dāng)時流行的王世貞,、李攀龍的復(fù)古思想相異，他批判復(fù)古派效古人某篇某體是人而“學(xué)為鳥言者”,，這樣的言語自然不能夠得到王李門派的認(rèn)同,，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了。當(dāng)晚明的文風(fēng)有“公安三袁”所領(lǐng)袖,，他的反對復(fù)古,，提倡自我的風(fēng)格，與三袁所反對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風(fēng)氣,，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不謀而合時,，得到世人推崇也就是自然的事情了,。
不過徐文長師爺?shù)墓ぷ鬟€是挺出色的，或者還可以說是曾經(jīng)春風(fēng)得意,。尤其在胡宗憲門下時,，因作《進(jìn)白鹿表》受嘉靖帝賞識后，深得深得胡大帥的倚重,，成為胡總督掃平倭亂,，殲滅王直,、徐海等倭寇的重要智囊。這種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對于文人儒生來說,，確實是比之文章書畫更在意，老實講這不是徐渭個人的追求,，而是中國儒生的共同追求,。但明中葉后已經(jīng)沒有徐渭這樣的文人發(fā)展的舞臺了，上層政治權(quán)利的斗爭到了一種白熱化的地步,，黨爭的禍端已經(jīng)蔓延至整個朝野,，徐渭不幸也成為上層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隨著內(nèi)閣首輔嚴(yán)嵩的倒臺,，新內(nèi)閣徐階為鏟除異己,，把目標(biāo)直接鎖定抗倭名將胡宗憲，盡管嘉靖皇帝一度相信胡宗憲非嚴(yán)黨余孽,，但在眾多御史的努力下,，胡宗憲還是在寫下“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絕句后自縊天牢,。
胡宗憲的死,，直接導(dǎo)致了徐渭的精神崩潰。這種崩潰來自兩個原因,，心驚膽顫害怕牽連受刑,，以致寫就了墓志銘，第二個,，恐怕還是對前途破滅的絕望之情,。精神崩潰后的徐渭在兩年中數(shù)度自殺，“斧砍頭顱,，巨錐刺耳,，椎碎腎囊”，其手段堪稱異常殘忍,，不過閻王并沒有差黑白無常來引他,，只是讓他在一直處在某種幻覺中?；糜X或者對詩文書畫都是有巨大潛在力量的,，不過有時候也有悲劇結(jié)果，有一天徐文長把自己的老婆殺了,，他居然看到老婆在偷會年輕的和尚。于是鋃鐺入獄,，前后七載,，一直到萬歷帝登基,，大赦天下，他才在老朋友的努力下,，走出了監(jiān)獄之門,。
此時徐渭已經(jīng)年過半百，身心俱老,，徒剩滿肚的“不合禮法和時宜”外,，再無他物。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寓意很坦白的七言絕句：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詩中的書齋已經(jīng)不是山陰城里的榴花書屋了,，此時的紹興城中早沒有了屬于他的書桌，漂泊四方是他晚年的實際寫照,。經(jīng)歷了人生的起落無常后,，他所能夠賴以生存的手段，還是紹興師爺?shù)男挟?dāng),。行走大漠邊塞,，奔波薊遼荒蠻，野史中說,，當(dāng)這個窮酸的秀才出現(xiàn)在李成梁的衙門前,，總兵大人竟然小跑而出，竭盡禮遇,，還讓自己的長子李如松拜之門下,，幾年后，秀才的學(xué)生帶著他的士兵殺進(jìn)了高麗,，斬殺了盤踞的所有倭寇,，創(chuàng)造了一段大和民族的悲慘戰(zhàn)史。
無論野史的可信度是多少,，擺脫囹圄后的徐渭確實走過了無數(shù)崇山峻嶺,，盡管他的游歷不是為飽覽名山大川的文人探索之行，只是無奈的為謀生計,，但是無意中也搜集了萬千奇峰異巒的草稿,，對后人稱道的“八法散圣，字林俠客”的書畫之風(fēng),，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令徐渭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一生的游歷是在悲劇中結(jié)束的，那個為救他出獄而奔波不止的老朋友張元忭,，終于隱忍不住對他行為的不滿,，出言規(guī)勸,。被視為畢生知己的委婉言語，也許比常人當(dāng)面責(zé)罵還要讓人不能夠接受,，所以當(dāng)即他發(fā)難：吾殺人當(dāng)死,，頭一茹刃耳，今乃碎磔吾肉,！幾十年的朋友就此割袍斷義,。
張元忭或許是個陌生的名字，但他孫子張岱名動晚明文壇,，行為舉止不說神似徐文長,，卻也說得上“放浪不羈”四字。與老朋友的決裂對徐渭的打擊很是巨大,，一度招致舊病復(fù)發(fā),，回歸紹興后，足不出戶十年之久,。甚至后人筆記中說,，十年里一人一犬為生，終年以酒為食,。直到張元忭去世,，才第一走出蟄居的小屋，衣衫襤褸地去張府,，扶棺,，痛哭一場。徐渭的哭泣把張家的子孫嚇得不輕,，這蓬頭垢面的老者不言姓氏,，不說淵源，只是嚎啕不止,，傷心的模樣足令鬼神動了惻隱,，鐵石心腸的硬漢涕淚自流。對于徐渭來說如此大哭一場實在是舒心爽快之事,，抑郁在心頭的怨恨煩悶或于此相近的感受,，都化成來嚎啕的哀怨顯露在世人眼前，對于躺在楠木棺材里的老朋友,，徐渭或是心存愧疚的,，之所以稱為朋友，自然是相互清楚對方的秉性,，當(dāng)年張元忭的婉言規(guī)勸,，不過是他一生修為的坦誠表述，并無鄙薄或輕視之態(tài)。但是那時的徐渭除來對這個畢生的知己發(fā)點脾氣外,，還能夠找誰去發(fā)泄一下心中的怨恨呢,！
不久后，徐渭在風(fēng)雪交加中貧寒而死,。其少量詩文書畫為當(dāng)時會稽名士陶望齡保存。也是上天的旨意,，袁宏道辭官后來山陰訪老友,，秉燭夜觀時，發(fā)現(xiàn)了一卷“煙煤敗黑,，微有字形”《闕編》詩稿,。在陶望齡的書柜中存放這樣一卷殘破的詩稿，袁宏道怎么可能不疑惑,，翻開一讀,，不由拍案叫絕。
這夜既可以說是袁中郎覓得知音的時候,，也可以說是徐文長復(fù)活的時刻,，如果沒有袁宏道那天的夜讀，也許再過幾年,，徐渭的所有只留存在山陰城百姓的口傳之中,，但那個不是讓后世儒生敬仰的文化奇才，不過是游戲人生的紹興師爺?shù)男∈侄巍?
青藤老人以“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自詡,，今人更獨尊其丹青,，后人有文人故弄玄虛之論，推測是徐渭耍了個小小的噱頭,，故意反著來說,。吳昌碩晚年也以“詩書印”評價自己，把后世奉為經(jīng)典的印學(xué)一道擱置末位,。也許后學(xué)之人也可以如此想一下,，反思先生一生所求，恐后學(xué)之談與先生之心愿遠(yuǎn)矣,。
西蘇于吳中沁廬南窗下
責(zé)任編輯 蒼梧遙
終于在一段剝落的粉墻上,，看到一個不太明顯的指示，于是轉(zhuǎn)過一個巷口,，徜徉穿行在另一條更加窄小的彈石弄堂里,。路邊房子的圍墻很高，延綿伸展幾乎望不到路的盡頭,，墻內(nèi)庭院中的銀杏很老,，展了一身的明黃斜枝出墻，秋雨中的杏葉亮得有些刺眼,。沿著小路再轉(zhuǎn)進(jìn)一條名叫大乘的青石板小街,，眼前景致豁然開朗起來。小弄的街石被細(xì)雨洗刷光潔泛白,，一角青灰色的院墻怡然無語,，幾支綠枝越墻似笑，如同院內(nèi)主人筆下的丹青,，清新超然,。收起雨傘，整整衣襟,，站立門前,，一手輕輕推開黑色院門，屏住呼吸,，抬眼望去,。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先前那份沉重頓時煙消云散。
小院真的很小,，門前的一條卵石小徑直達(dá)書屋階前,，小徑一側(cè)有古石榴一株，葡萄一架,，石榴樹的枝頭已經(jīng)難見綠葉,，卻尚有幾枚艷紅果實懸掛，葡萄架早無夏日垂果誘人之姿,，唯剩古藤纏繞凋零之態(tài),；小徑的另一側(cè)有幽篁一叢，碧綠依然,，風(fēng)來瑟瑟,，墻角有芭蕉數(shù)棵，湖石幾塊,，雨滴芭蕉之聲,，宛似天籟悠遠(yuǎn)。書屋的墻身上嵌石匾一塊,，上篆“自在巖”三字,，姿態(tài)頗合主人性情。
卵石小徑的盡頭有一圓洞門墻,，門外有古井一口,，門內(nèi)筑天池一方，池邊墻根有古木一棵高聳,，蒼涼而遒勁,，墻角有青藤一架，枝繁葉茂,，尚未被秋風(fēng)掃盡,。藤下壁間嵌有“漱藤阿”隸書石碑。徐渭曾有詩記憶此老藤：“吾年十歲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寫圖寫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碧斐貫槭鲂〕兀讲挥?，不溢不涸,，頗為神奇，故徐渭曾書“天漢分源”四字為額，以示此水自天上銀河來,。天池正對書屋的花窗,，可窺窗內(nèi)素墻上懸掛之聯(lián)：“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正合徐文長之晚年之窘迫狀況,；花窗兩邊也掛對聯(lián)一副，上一聯(lián)：一池金玉如如化,，下聯(lián)：滿眼青黃色色真,。池中有石柱撐抵窗臺，石上有“中流砥柱”篆刻,，站定池前細(xì)想,，漸而微微一笑。
書屋尚存一楹三間明代格局的平房,，青磚白墻,，素雅之極，屋中墻壁上有晚明陳洪綬所題“青藤書屋”豎匾,。陳老蓮因仰慕徐渭之書畫,，特意購徐家榴花書屋舊院隱居，院中陳設(shè)一如當(dāng)年,，未曾添一磚片瓦,，可謂至誠極致。兩年后朱明王朝覆滅,，陳老蓮出家，青藤書屋遂廢為荒蕪,?？滴蹰g有施姓者重修，黃宗羲寫有《青藤行》為記,，嘉慶間陳姓人擴建修葺,，雖有鄭板橋、阮元等人題額增色,，但風(fēng)貌蛻變,，全無清雅之態(tài)。又百年后,，園子再度廢為殘垣,，獨青藤下天池未涸，小池邊古樹尚存,。
徐渭可稱得明一代的奇才,，其詩書畫具開一代之先河，尤其他的寫意水墨花鳥畫，更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氣勢縱橫奔放,，卻不拘小節(jié)，筆簡意賅,，但層次分明,，虛實相生，水墨淋漓,，生動無比,。素有畫中有書、書中有畫之譽,。清人鄭燮見他畫之后,，自篆畫印一方，名為“青藤門下走狗鄭燮”,。說到這枚印章,，還是要略微嚕蘇幾句的，因為鄭板橋的名聲很大,，其門下“走狗”眾多,，豈容板橋為他人“走狗”的。其實板橋的大名聲來自身后,，一生很多時間以賣畫為生,，未受追捧，而板橋又是書畫高人,，鐘愛前人書畫之癡態(tài),，與今人追慕板橋無異，其二,，“走狗”之說被余秋雨文章中詮釋得很狹隘且惡劣,，曲解文言“走狗”為白話含義，故意忽略了古人自謙之詞往往都很卑微的現(xiàn)象,，如稱子為“犬子”,、稱老婆為“賤內(nèi)”，朋友間自己也稱做“愚兄愚弟”的,。板橋另有“青藤門下牛馬走”閑印,，意思與前面一方印相似，其三,，因后世人對袁隨園有異議,，兼之兩人間又互有詩文惡之，所以對袁枚所記以“報復(fù)”之說懷疑,。
鄭燮的尺牘《范縣答無方上人》中有這樣一段文字：“燮平生最愛徐青藤詩,，兼愛其畫,，因愛至極，乃自治一印曰：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印文是實,，走狗尚虛，此心猶覺慊然,。使燮早生百十年,，而投身青藤先生之門下，觀其豪行雄舉,，長吟狂飲,，即真為走狗而亦樂焉?！焙芏嗄旰?，齊璜寫到：青藤雪個遠(yuǎn)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愿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又說：“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縱橫涂抹,，余心極服之,，恨不能生前三百年，為諸君或為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雪個是八大山人的號,，大滌子是石濤的別號，缶老是吳昌碩的尊稱,，青藤自然便是徐渭。白石老人為近代畫壇高人,，同時代與之比肩者甚少,，更難有出其右者，如此之語絕非故作姿態(tài)的謙遜之辭,，實在是一種對藝術(shù)的渴求之態(tài),，想來板橋也必定是這樣的。
然而徐渭除老年潦倒,，以畫謀生外,，自身并不以書畫為重,，而以功名為重。二十歲考取秀才后,，連續(xù)八次應(yīng)鄉(xiāng)試,，一直從翩翩少年考到鬢角斑白，等到完全喪失進(jìn)學(xué)信念,，無奈之下才操起紹興文人的拿手行當(dāng),，給別人當(dāng)幕僚師爺。一個六歲能日詠千余言,，十歲能文章仿楊雄的少年才子,，怎么會長達(dá)二十年考不上一個舉人孝廉，實在要把人疑惑死,。其實并非他的文章不錦繡,，而是另有原委，所謂“再試有司,，皆以不合規(guī)寸,，擯斥于時”，用今天的話講,，思想出格,，有違和諧社會。
所謂天才一般都是具有超前思維的,，徐渭當(dāng)時的思想與當(dāng)時流行的王世貞,、李攀龍的復(fù)古思想相異，他批判復(fù)古派效古人某篇某體是人而“學(xué)為鳥言者”,，這樣的言語自然不能夠得到王李門派的認(rèn)同,，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了。當(dāng)晚明的文風(fēng)有“公安三袁”所領(lǐng)袖,，他的反對復(fù)古,，提倡自我的風(fēng)格，與三袁所反對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風(fēng)氣,，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不謀而合時,，得到世人推崇也就是自然的事情了,。
不過徐文長師爺?shù)墓ぷ鬟€是挺出色的，或者還可以說是曾經(jīng)春風(fēng)得意,。尤其在胡宗憲門下時,，因作《進(jìn)白鹿表》受嘉靖帝賞識后，深得深得胡大帥的倚重,，成為胡總督掃平倭亂,，殲滅王直,、徐海等倭寇的重要智囊。這種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對于文人儒生來說,，確實是比之文章書畫更在意，老實講這不是徐渭個人的追求,，而是中國儒生的共同追求,。但明中葉后已經(jīng)沒有徐渭這樣的文人發(fā)展的舞臺了，上層政治權(quán)利的斗爭到了一種白熱化的地步,，黨爭的禍端已經(jīng)蔓延至整個朝野,，徐渭不幸也成為上層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隨著內(nèi)閣首輔嚴(yán)嵩的倒臺,，新內(nèi)閣徐階為鏟除異己,，把目標(biāo)直接鎖定抗倭名將胡宗憲，盡管嘉靖皇帝一度相信胡宗憲非嚴(yán)黨余孽,，但在眾多御史的努力下,，胡宗憲還是在寫下“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絕句后自縊天牢,。
胡宗憲的死,，直接導(dǎo)致了徐渭的精神崩潰。這種崩潰來自兩個原因,，心驚膽顫害怕牽連受刑,，以致寫就了墓志銘，第二個,，恐怕還是對前途破滅的絕望之情,。精神崩潰后的徐渭在兩年中數(shù)度自殺，“斧砍頭顱,，巨錐刺耳,，椎碎腎囊”，其手段堪稱異常殘忍,，不過閻王并沒有差黑白無常來引他,，只是讓他在一直處在某種幻覺中?；糜X或者對詩文書畫都是有巨大潛在力量的,，不過有時候也有悲劇結(jié)果，有一天徐文長把自己的老婆殺了,，他居然看到老婆在偷會年輕的和尚。于是鋃鐺入獄,，前后七載,，一直到萬歷帝登基,，大赦天下，他才在老朋友的努力下,，走出了監(jiān)獄之門,。
此時徐渭已經(jīng)年過半百，身心俱老,，徒剩滿肚的“不合禮法和時宜”外,，再無他物。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寓意很坦白的七言絕句：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詩中的書齋已經(jīng)不是山陰城里的榴花書屋了,，此時的紹興城中早沒有了屬于他的書桌，漂泊四方是他晚年的實際寫照,。經(jīng)歷了人生的起落無常后,，他所能夠賴以生存的手段，還是紹興師爺?shù)男挟?dāng),。行走大漠邊塞,，奔波薊遼荒蠻，野史中說,，當(dāng)這個窮酸的秀才出現(xiàn)在李成梁的衙門前,，總兵大人竟然小跑而出，竭盡禮遇,，還讓自己的長子李如松拜之門下,，幾年后，秀才的學(xué)生帶著他的士兵殺進(jìn)了高麗,，斬殺了盤踞的所有倭寇,，創(chuàng)造了一段大和民族的悲慘戰(zhàn)史。
無論野史的可信度是多少,，擺脫囹圄后的徐渭確實走過了無數(shù)崇山峻嶺,，盡管他的游歷不是為飽覽名山大川的文人探索之行，只是無奈的為謀生計,，但是無意中也搜集了萬千奇峰異巒的草稿,，對后人稱道的“八法散圣，字林俠客”的書畫之風(fēng),，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令徐渭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一生的游歷是在悲劇中結(jié)束的，那個為救他出獄而奔波不止的老朋友張元忭,，終于隱忍不住對他行為的不滿,，出言規(guī)勸,。被視為畢生知己的委婉言語，也許比常人當(dāng)面責(zé)罵還要讓人不能夠接受,，所以當(dāng)即他發(fā)難：吾殺人當(dāng)死,，頭一茹刃耳，今乃碎磔吾肉,！幾十年的朋友就此割袍斷義,。
張元忭或許是個陌生的名字，但他孫子張岱名動晚明文壇,，行為舉止不說神似徐文長,，卻也說得上“放浪不羈”四字。與老朋友的決裂對徐渭的打擊很是巨大,，一度招致舊病復(fù)發(fā),，回歸紹興后，足不出戶十年之久,。甚至后人筆記中說,，十年里一人一犬為生，終年以酒為食,。直到張元忭去世,，才第一走出蟄居的小屋，衣衫襤褸地去張府,，扶棺,，痛哭一場。徐渭的哭泣把張家的子孫嚇得不輕,，這蓬頭垢面的老者不言姓氏,，不說淵源，只是嚎啕不止,，傷心的模樣足令鬼神動了惻隱,，鐵石心腸的硬漢涕淚自流。對于徐渭來說如此大哭一場實在是舒心爽快之事,，抑郁在心頭的怨恨煩悶或于此相近的感受,，都化成來嚎啕的哀怨顯露在世人眼前，對于躺在楠木棺材里的老朋友,，徐渭或是心存愧疚的,，之所以稱為朋友，自然是相互清楚對方的秉性,，當(dāng)年張元忭的婉言規(guī)勸,，不過是他一生修為的坦誠表述，并無鄙薄或輕視之態(tài)。但是那時的徐渭除來對這個畢生的知己發(fā)點脾氣外,，還能夠找誰去發(fā)泄一下心中的怨恨呢,！
不久后，徐渭在風(fēng)雪交加中貧寒而死,。其少量詩文書畫為當(dāng)時會稽名士陶望齡保存。也是上天的旨意,，袁宏道辭官后來山陰訪老友,，秉燭夜觀時，發(fā)現(xiàn)了一卷“煙煤敗黑,，微有字形”《闕編》詩稿,。在陶望齡的書柜中存放這樣一卷殘破的詩稿，袁宏道怎么可能不疑惑,，翻開一讀,，不由拍案叫絕。
這夜既可以說是袁中郎覓得知音的時候,，也可以說是徐文長復(fù)活的時刻,，如果沒有袁宏道那天的夜讀，也許再過幾年,，徐渭的所有只留存在山陰城百姓的口傳之中,，但那個不是讓后世儒生敬仰的文化奇才，不過是游戲人生的紹興師爺?shù)男∈侄巍?
青藤老人以“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自詡,，今人更獨尊其丹青,，后人有文人故弄玄虛之論，推測是徐渭耍了個小小的噱頭,，故意反著來說,。吳昌碩晚年也以“詩書印”評價自己，把后世奉為經(jīng)典的印學(xué)一道擱置末位,。也許后學(xué)之人也可以如此想一下,，反思先生一生所求，恐后學(xué)之談與先生之心愿遠(yuǎn)矣,。
西蘇于吳中沁廬南窗下
責(zé)任編輯 蒼梧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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