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微戰(zhàn)爭
每次外出輪訓,，我都要進行一場沒有終點的微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沒有預演,，沒有具體目標,，更不是大兵團作戰(zhàn)，而是我一個人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外出輪訓,，部隊管理加倍嚴格,。即使訓練結束，也不許四處走動,，更不許外出上街,，只能在營房前后待著，隨時等待命令,，哨聲一響,，大家立馬集中。這次到前線輪訓更是如此,，除了上機場,，平時大家只能在宿舍前后活動。宿舍里有一副前撥人來輪訓留下的象棋,，大家爭先對局,，打擂臺。我的棋藝臭,，擠不上臺面,，我選擇看書。
每次外訓我都會帶很多書,，足以耗盡我的全部業(yè)余時間,。我喜歡看書，我喜歡在這無聲的世界,，和書上那些不說話的人物進行戰(zhàn)爭,，進行一場心靈的微戰(zhàn)爭。每天我都要和書中每個人物對話,，在他們的場景中博弈,，觸摸每一個生命的死角。我這次帶來了《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約翰·克里斯朵夫》三套巨著,。書中有山川,、河流、沼澤,、瀑布這些自然景觀,；有金碧輝煌的皇宮，有貴族歡慶的酒宴,，有駛向安娜的那列火車,，有約翰·克利斯朵夫的鋼琴，以及庫圖佐夫率領的俄國大軍正撲向節(jié)節(jié)敗退的拿破侖軍隊,，我的書中包羅萬象,，超越心理與社會,、歷史與哲學,、婚姻與宗教之間,，書中的戰(zhàn)場遠比棋盤遼闊。這么遼闊的場景中,，我一次次徒手進入他們時空的那個場,，與他們打一場消耗心智的微戰(zhàn)爭，這絲毫不亞于一局棋的博弈,。書中的他們都不說話,，就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在路邊等我,，只等我說話,。他們設一個個套在等我去解，還有一個個陷阱等我跳下去,。他們是提前設好的局待我去鉆,，他們都躲在森林里、沼澤里,，躲在戰(zhàn)壕中,，他們和我捉迷藏，他們甚至躲在暗處準備朝我開冷槍,；我得一一把他們找出來,，讓他們全都暴露出來，他們才會醒來,，才會一個個都從森林中,，從戰(zhàn)壕里跳出來和我玩，和我進行一場時空對話,；否則,，他們會把我?guī)朊曰觋嚕弥χ織康財r住我,，像石頭一樣攔住我,，不讓我進入他們的場，我將被擋在這場微戰(zhàn)爭的門外,，聽他們在笑話我,。一個人和一本書的戰(zhàn)爭同樣殘酷，雖不是你死我活,，卻也足以耗盡神智,。
這次我要面對約翰·克利斯朵夫面前的一架舊鋼琴。那是個黃昏,，他一個人從萊茵河畔回到屋里,，帶著涼意,，坐在一架舊鋼琴前，發(fā)呆,。我不知道他會先敲下哪個音符,，這個音符一個酒杯裝不下，整條萊茵河也裝不下,，它會穿透,，會劃破空氣，在無盡的遠方,。我看見他正對著窗外的萊茵河岸塔尖上的夕陽入神,，他的手停在音樂的門檻上，遲遲沒有推開音樂這扇大門,。我害怕這扇大門被推開之后,，在心里出現(xiàn)一個黑洞，此時我必須是一盞燈,，我不能是黑洞,，我得在前邊帶路。起碼我要和他平行,，并且手里有一盞燈,，能看見他看見的東西，甚至是他心里想的東西,。
我選擇坐下來,，坐在他的身邊，坐在克利斯朵夫舊鋼琴旁,，我想近距離聽見他的呼吸,。盡管是六月，但萊茵河吹來的風還有些涼,，他那卷曲的額發(fā)有些凌亂,。好友奧里維死了，故人一個個遠去,，童年的萊茵河不見了,，晚風吹不展情人葛拉齊亞皺緊的眉結，我聞到他身上還留有情人的香水味,。難以肯定他那深邃的目光,，是停在萊茵河畔，還是停在巴黎凱旋門外那輛華麗的馬車上——富貴,，貧窮,，失意，拼搏,，愛過,，恨過,，成功，滿足,，公爵們的笑聲消失了,，一切都被萊茵河載走了，只剩下一輪回憶的夕陽,。
在他眼前,，這架舊鋼琴比整個歐洲還要遼闊。在這黑白琴鍵上,，夜鶯在樹上歌唱，秋風吹過蜿蜒山岡上的白樺林,，成群牛羊在林邊低頭吃草,，一只金色牧羊犬在羊群邊跳躍；巴黎的酒會上,，貴婦們笑聲清脆,，舞姿翩躚；他端起酒杯一口灌下,，離開,，一個人在街上狂奔，他在酒會上會窒息,，他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氣,，他需要友誼，也需要仇恨,，面對這沉悶的空氣,，他發(fā)不出聲音；巨大的商船正駛向地中海,，工業(yè)的煙囪冒出巨大的一團團煙霧,，他的世紀，整個歐洲正在中毒,；整個歐洲只有葛拉齊亞一人理解他,，這顆高貴的靈魂，她的軀體正一點點老去,。世俗的身體,，正被巨大的黑洞所吞噬——此時的克利斯朵夫一臉愁容，他不知該先落右手的音調,，還是左手的琴鍵,，像天空那朵無緒的云，難以描繪,。
我跌跌撞撞地闖入克利斯朵夫的世界,，從萊茵河畔到巴黎,，從巴黎到瑞典，我轉戰(zhàn)于整個歐洲,。他用一架舊鋼琴和我周旋,，順著他的琴音，我找到柏林的小酒館,，還在巴黎聽了一幕肉麻的音樂劇,，和他一起上街和軍警打架，我廢寢忘食地跟著他四處游歷,，直到他在我耳邊彈響最后一個音符,，直到他雙手從琴鍵上垂落下來，我依然沒走出他那強大的場,，我困于一場無形,。
我都來不及休調，盡管克利斯朵夫的琴音還在繚繞,，此時響起更刺耳的火車汽笛聲,，列車正從遠處駛來，一個美麗的身影,，身著一襲黑天鵝絨長裙的女人,，靜靜地臥在鐵軌上。時間凝固了,，只有列車的輪子在飛速轉動,。我的戰(zhàn)場轉移了，我從鋼琴轉移到列車上,，我從巴黎來到了莫斯科,，來到彼得堡。我在想盡辦法,，想提前告訴列車司機,，前方有一具美麗的生命，我甚至想爬上列車,，提前拉下制動的手柄,。但我無能為力，我的手夠不著十九世紀那趟開往彼得堡的這趟列車,，內心被撞得粉碎,，我一個人跪在彼得堡車站里爬不起來，自始至終,，都沒看見一只美麗的蝴蝶飛起來,。不怪司機沒看見，不怪列車速度太快,，這列命運的列車經過嚴格計算,，它準時到達,，一分一秒都沒延誤，一切都挽回不了,，這是一列永不進站的列車,，它還在時空的深處，飛速向前,。
我每天都在語言構筑的戰(zhàn)場上,，與一個個陌生的意象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有代價的,，這是我內心的戰(zhàn)場,，血肉模糊也得去承受。我的戰(zhàn)場沒有輸贏,，徒手空拳,，一次次血肉模糊地碰撞。輪訓兩個多月,，我每天都在這場心靈的微戰(zhàn)爭中博弈，和書中的每一個人博弈,。并順著這眾多命運背后,，尋找設下這個局的背后那只手過招。我的戰(zhàn)場是跨時空經緯的多維空間,，比棋盤還要大,，他們尋著棋盤上的規(guī)則過招，我面對的是一片未知的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