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元宵夜
暮色中,,蒼山如大海遼闊,。從縣城一路往西,,坑坑洼洼的山路如浪濤翻涌,,班車像一葉扁舟在浪尖上行走,,左一下,,右一下,,東搖西擺,,騰云駕霧一般。
從年初四,,整整十一個日夜,,陪著父親從鄉(xiāng)下到縣城,再到漳州175醫(yī)院,,和病魔展開一場前途未卜的競賽,。
實在太困了,我竟在顛簸中鼾聲驟起,。突然,,一聲刺耳的尖叫伴隨一串瘆牙的機械制動摩擦聲,我重重地磕在前排靠背上,,一睜眼,,一車惶恐的神色。司機說:“油泵壞了,。”他以一個無奈的表情告訴大家,,我們被拋錨在一個叫草嶺的山腰上。
離家還有百多里地,,暮色已從山腳漸漸圍了上來,,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半坡上如何是好?這時,山腳下竟轉(zhuǎn)出一輛中巴車來,,原來是因故而耽擱前往隔壁鄉(xiāng)長樂的班車,。到了長樂再雇摩的回家不會耽擱太多功夫。大家蜂擁而上,。就在我也要擠上車時,,這時售票員叫了我和其他幾位鄉(xiāng)親的名字,我猶豫了一下,,就從車上擠了下來,。
售票員其實是車主,他還是我小學(xué)的同桌。這荒山野嶺的,,就他和司機留下來確實讓人操心,。最終,我和六位鄉(xiāng)親留下來,,包括我的堂弟,。
好在司機沒有放棄,他忙乎了一個多鐘頭,,奇跡出現(xiàn)了,,引擎被他重新發(fā)動起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這時,司機卻說,,六缸的動機只有兩缸在工作,。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果然,,過了大協(xié)關(guān),,班車就徹底拋錨在一個叫五斗的地方。但相比草嶺,,我們畢竟到了一個不再提心吊膽的地方,。
路邊那一排紅燈籠像是在善意地提醒我,此時,,鄉(xiāng)下的老母親,,也一定守在門前那盞紅燈籠下張望,甚至,,八副碗筷還都齊齊擺在飯桌上,。這是我們家的慣例,過年過節(jié),,父母總會把一家人的碗筷擺齊,,大哥一家四口,連同我和弟弟,,還有爸媽,,一個都不會少。今年,,弟弟沒回家,。知道父親去醫(yī)院需要花很多錢,大哥一家人年初四就急著回廣東提前開張生意,。如今,,父親在醫(yī)院,我陷在途中,我不敢回想離家前,,母親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看,快看,,月亮出來了!”不知是誰一聲驚呼!大家尋著聲音齊齊朝山頭望去,,此刻,連一絲云彩都沒有,,夜空藍(lán)得出奇,,仿佛,此刻有另一個蔚藍(lán)的洋面倒掛在天上,。一輪圓月出奇的白,,出奇的亮。月光下,,大協(xié)關(guān)那條山路亮得發(fā)白,,宛如一條彎來繞去的銀河,很寫意地掛在山坡上,。
總覺得每條山路浸透著汗水,。十六歲的父親,肩挑百斤重?fù)?dān)往返于這條山路上,。拂曉出發(fā),,黑夜歸來,從秀峰坪洄到縣城,,一來一回二百多里地,,剛好可以換回五斤白米。
橫亙在眼前的大協(xié)關(guān),,在父親挑擔(dān)時還沒有公路,,從老家坪洄到縣城小溪只有一條石板砌成的小路,那是汽車誕生前就留下的驛道,。在光滑的石板上,,每一步,都曾留下父親滾燙的汗水,。年少的父親,,生活的全部就是每天的攀登與翻越,每一步都幾近掙扎,,這絕不是艱辛二字所能衡量,。借助皎潔的月光,回望大協(xié)關(guān)嶺,,才感受到,,當(dāng)年它在父親的腳下,每一步都那么沉重。
父親曾說,,他的肩上挑起了兩個家庭,,一個是他和母親及弟弟們,另一個是我們兄弟姐妹五個,。父親是一位出色的擔(dān)山漢子,。如今,日子漸有起色,,年過花甲的父親卻病倒了,。
這輪元宵月如云帆般一節(jié)節(jié)升起來了, 不知何時它已高高懸掛在夜空中,。此時已是晚上九點半,,從縣城趕來的師傅已修好油泵,我慶幸著,,如果順利,,在子夜前就能趕到家中。天上那輪圓月仿佛在和我們賽跑,,它就在車窗外,我走它也走,。我伸出雙手,,捧著這輪滿月飛快穿過兩旁的樹梢,一路向西,,穿過一座座山巒,,穿過合溪,穿過詩坡,,穿過礎(chǔ)溪,,穿過九峰,仿佛穿梭在時空的隧道中,。今晚的月光曾照在當(dāng)年奶奶的窗前,,也照在母親無法入眠的床前。蒼白的月光,,見證當(dāng)年父親疲憊的腳步,,也見證母親那不安的神情。
就在我胡思亂想中,,很快就到了長樂,。像是上蒼要考驗我,車子好像被什么顛了一下,,又熄火了,。此時,已臨近子夜,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離家卻還有二三十里地,。走回家少說也要兩三個鐘頭,留下來等?我可不能再等了,,我朝堂弟打了一個手勢說:“走!”
堂弟和幾位鄉(xiāng)親都勸我留下來等,,都大半夜了,急什么呢?而我卻不能再等了,,我的包里還捂著一封“火速歸隊”的電報,。我必須走,說什么也不能讓母親一人熬過這個元宵夜,,我必須在今晚趕到家中,,然后和母親告?zhèn)€別,天明后背上行囊再次上路,,我不能陷在途中,。我沒有回頭,獨自一人上路,。很快,,堂弟追上來了。我們都不說話,,像在比賽,,大步流星地往家趕。我們趕到秀峰橋子頭時,,這一路故障不停的班車終于趕來了,。
等我趕到家中,早過了子夜,。我推開家門那一刻,,我看見母親一人坐在廳堂等我,桌上八副碗筷整整齊齊一動也沒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