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 濤
村邊山上有片松林,。小時候,，我經(jīng)常用一桿竹筢子擔(dān)著兩個小竹簍,，晃晃悠悠地走在山坡上,，走進(jìn)那片空曠的松林拾柴,。
說是來這里拾柴,，不如說是來這里玩耍,，地上到處是厚厚的松針和松球,，三下兩下就可摟滿兩簍子。但我不著急回去,，山上有的是花草和野果,，我寧愿在山上玩會兒，摘些野果打牙祭,，撿各種松球當(dāng)玩具,。或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這片松林里,，聽蟬鳴鳥叫，看蒼鷹翱翔,，看村莊動靜,。哦，誰家的牛在偷吃青苗啦,，誰家的媳婦在屋后抹眼淚,，誰家煙囪第一個冒煙，哪個大叔的脾氣大,，哪家嬸子的嗓門高,，我在山上看得一清二楚。有時甚至看得著了迷,，就會想一些不著調(diào)的事,，想鄰居阿毅說的，跟著大人乘汽車,，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就到了縣城，縣城可好玩啦……
阿毅常眉飛色舞地講城里的故事，那里的街道很寬很寬,，那里有大大的汽車開得溜煙一樣快,，那里紅紅的磚頭房子高得賽煙囪。阿毅東拉西扯講出一堆城里的故事,，最后都成了我腦海中的一幅幅圖畫,。就想著，長大后,，我也開大大的汽車,，飛快地翻過一座座高山，到城里玩,，再住進(jìn)那高入煙囪的紅磚房子,。這些不著邊際的念頭像根繩，隨便把我往哪棵樹一拴就是大半天,。偶爾看到汽車在河對岸公路上飛馳,，那揚起長長的塵煙定會把我的魂給勾跑，我會一直目送它遠(yuǎn)去,，任那一點點影子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常挨到近午或黃昏時分，聽到母親和家人山下大聲地呼喚,，我方如夢初醒,。
村邊這片松林莫名成了我的游樂園，只要一得空閑,，我就會一頭扎進(jìn)這片林子里,。這些高大的松樹，論年齡,，每一棵都夠資格當(dāng)我的爺爺,，兩個小小的我也抱不攏它的腰身，我常在每棵樹下轉(zhuǎn)悠著,，當(dāng)它是永遠(yuǎn)沉默的老人,，我不斷地在它跟前絮絮叨叨地說些小心事，它總會沉默地聽著,。其實用不了多少時日,，它們便知道我心間的全部念頭。不管對錯,，也不管多么可笑,，甚至多么糊涂的念頭，它們都在沉默中一一包容,，不厭其煩,、不搶白,、不呵斥、更不嘲弄,。我安心地在大樹下發(fā)呆，有時松球竟打在頭上,，才把我驚醒,。
有一天，就在我發(fā)呆的時候,，我看見有只香獐在不遠(yuǎn)處吃草,，突然和我四目相對時，它一陣狂奔而去,。過些時候,，它又會在那些地方出沒，日子久了,，它似乎也不怎么怕我,，我也從不驚攪它，我們各行其是,，各得其樂,。自從有了這個新伙伴在林間出沒，我便不敢在林間多走動了,。我喜歡這長得和黃羊一般模樣的小精靈,，其實我也很怕它，害怕它有什么不規(guī)矩舉動,，但又希望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我希望永遠(yuǎn)是這樣十丈開外的安生距離，我坐在大樹下靜靜等待它的出沒,，看它一邊吃草,，一邊警覺地四處張望。那豎起的雙耳,，那清澈如泉的眸子,，還有那跳動的蹄子，讓我無比著迷,。我想,，這片林子里，就我們兩個在留連忘返,，是我們兩條小生命,，才使得這片森林顯得不那么空曠，也不那么寂靜,，使得這片林子多了一些生機,，多一點精靈氣,。
直到某一天，我先是聽見一串海螺聲,，緊接著是一陣狺狺的狗叫,，林間傳來一陣躁動，那只香獐驚慌逃竄,，從我眼前絕塵而去,。我慌亂得六神無主，急忙丟下竹筢和竹簍,，朝山下一陣飛奔,，一路狂奔回家。
從那往后,，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愿再去那片松林,。我知道再也見不到那林間的朋友了，我更害怕再聽見那海螺聲,，還有那狺狺的吠叫,。直到某一天，母親似有意無意地說起松針怎這么快燒光了,，我才想起那片林子,，只好順著母親的意思又來拾柴。林子沒有任何的變化,，心情卻明顯不同,，原先那種自得其樂的心境全沒了，把自己埋沒在林間慌得出神,，坐在那里又懶得動,，這失落落的心情沒法訴說，我在林子間呆坐,。就在恍惚間,，森林里似有陣異動，隱約傳來轟鳴聲,，由遠(yuǎn)及近,，不由回過神來打量四周，依舊晴空萬里,，不像是要打雷下雨,，眼前的蘆葦被風(fēng)吹拂到臉上，才明白是起風(fēng)了,。這突然傳來的轟鳴聲,，原來是風(fēng)攪動這一片林子發(fā)出的松濤。
這濤聲猶如天籟,，它一下攫住了我的心,，把胸中的不快一下子蕩滌干凈,，我靜靜地聽，一邊靜靜地打量這空曠的林子,，它好像一下變成自然的樂隊,。森林里的每一棵樹都躍動起來了，它們都在發(fā)揮著自己獨特的作用,，它們一齊抖動空中的枝條,，它們高低錯落，一起迎住風(fēng)的信息,，過濾出震顫的音符，隱隱地似有雷鳴轟隆聲響,，這片松林一起合奏,，奏響一曲大型的森林之歌。我坐在大樹下,，豎起耳朵細(xì)細(xì)聆聽,，小小的我從來沒聽過這么美妙的樂章，經(jīng)常坐在松樹下如醉如癡進(jìn)入夢鄉(xiāng),。
為了聽這美妙的音樂,，我又成了它的俘虜。我早已忘了過去的不快,，我以拾柴的理由,，天天來到這片林子里，全身心地感受濤聲的澎湃與歡快,。無論它在四季里有何變化,，我都能捕捉到它跌宕起伏的節(jié)律。春季里,，整個森林都吸足了水分,，每棵松樹仿佛都在伸著懶腰，那軟綿綿的風(fēng)吹出萬物破土的聲音;到了夏季,，森林都換裝了,，松枝上都長有白茸茸的針毛，翻涌間,，如湖面泛粼光,，嘩啦啦感覺每一陣都帶下墜般的沉重感;秋高云淡，松林間每一陣風(fēng)都感覺向上飄,，遙遠(yuǎn)而激揚,，氣貫長虹;到了冬日，北風(fēng)長驅(qū)直入,，感覺整個林子都團(tuán)在一起發(fā)抖,，一會兒似萬馬奔騰,，又似天外響鼓。四季的松濤震撼著我幼小的心靈,。
這生生不息的濤聲,，只是山中的四季的生發(fā)。在這搖曳多姿的松林里,，只要一陣風(fēng)來,，山上山下、山南山北,、千山萬壑都被卷入滔滔荒流,，每棵林木都是樂手。也總在半夢半醒的恍惚間想,，這偌大的松林且生風(fēng),，倏地來，忽的去,，無緣由,，來且來，去且去,，從無定數(shù),，來去就是一陣風(fē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