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平和網》>
> 正文
洗盡微風無限藍
1.
方秋鶴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
鄔歌離去的周年,，在他的墓前,，我作為朋友代表致辭,。我不忍心去看墓碑,，抬頭卻望見一片深藍,，那是2號球的顏色,，忽然憂郁起來,。低垂下視線，發(fā)覺前來悼念的人們都穿著黑色外套,，那是8號球的顏色,，心中又是一陣凄然。憶起從前和鄔歌一起在我們合伙的咖啡館中較量九球,，鄔歌技術精湛,，和我較量時癡迷于用間接入球來終結比賽，所以被他刻意略過的8號球幾乎都是我進的,。他說過如果他先結婚,，就請我做伴郎。站在鄔歌的墓前,，我忽然發(fā)覺我們一直平行的人生如今已經變成了垂直的,，無盡的荒謬感擁塞在我的胸腔。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鄔歌,，墳墓之上安靜地躺著兩束菊花,，一束白菊交疊在一束黃菊之上，那是9號球的顏色。打球他要先我入袋,，現在他又先我入土,，我受不了鄔歌的絕情，但其實我并不怪他,，也許我要恭喜他又一次先我抵達終點,。
茫然不期而至，讓我頭暈腦眩,，寫好的悼詞看上去像一團焦炭,，干脆不看稿子稀里糊涂說了一通。我忘了自己說了什么,，只見聽眾都各自含傷,，倒是邱渡將我扶了下來。我們仨一起上的小學初中,，按理說應該是文筆更好的邱渡來致悼詞,，但他說鄔歌的夢想是開咖啡館，我是鄔歌夢想的合伙人,，就把機會讓給了我,。
參加追悼式的除了鄔歌的親人，還有些老同學和咖啡館的?？?，其余的則是鄔歌參加的九球俱樂部里的球友，我給俱樂部去了個電話,，居然來了二十多人,，果然其中有幾個看上去不錯的女孩。鄔歌從前督促我練習九球,，好去九球俱樂部里認識女孩,，而我只是彈我的鋼琴，不理會他,。后來我讓鄔歌帶我去俱樂部結識女孩,，鄔歌說那地方沒有我的對手。被鄔歌如此藐視后,，我才開始在打烊后一個人對著九球臺案勤學苦練,，和鄔歌的較量依然是勝少負多。
鄔歌的死訊傳來后,，我一直在后悔自己沒有更早開始九球訓練,。如果打九球我能夠和鄔歌并駕齊驅，在俱樂部已經沒有對手的他就不會跑到南方去找什么老師拜師學藝,，也就不必發(fā)生那樣的事故,。但現在我后悔的理由又多了一條,，因為我看見方秋鶴就站在前來悼念的球友之中,。大多數的女孩笑起來比不笑好看,，然而方秋鶴是個例外，她面無表情的時候竟然比帶笑的時候更好看,。我從未見過方秋鶴這樣美的女子,。
我無心繼續(xù)目睹他人的悲哀，提前溜向停車場,，臨走時將夏羽拜托給邱渡,，說：“我有點事，你晚上幫我看店吧,?！?br>
邱渡一臉不情愿，說：“晚上我還有正事呢,?！?br>
他有什么正事，大學畢業(yè)后不去上班不去創(chuàng)業(yè)跑到海濱公園當了兩年救生員,，白天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到了晚上呢，就不斷營救出打算投海自殺的失意者,。有人要在報紙上表揚他,，他就不惜以辭職做威脅。有一個夜晚,，我去他那片海域游泳,，也被他當成自戕者拎了上來，這個壞蛋,！
“我辦完事,，晚上幫你去看守海岸，別忘了我們游泳是一起學的,?！蔽襾G下一句話便匆匆離去。
“我可不會彈鋼琴……”邱渡的抱怨從身后飛來,，而我已無所顧慮,。
倚在駕駛座，將領帶解開甩到后排座,，解開襯衫上邊幾個紐扣,，我搖下車窗，放松情緒,，大口呼吸著空氣,。明明是晚春,，夜幕才剛剛開始下落，我穿著一身正裝,，卻覺得風中寒意徹骨,。小學時候我和鄔歌開過偵探社，處理過的惟一任務是幫助丟了手表的同學尋回失物,。鄔歌將盜竊嫌疑人鎖定到了五個人,，我認為不能排除該同學將手表遺失在校外的可能，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我看見方秋鶴走了出來,，她的表情猶如出土的古代美人面具，波瀾不驚中紋絲不動,，卻并不讓我感到冷漠,。對了，那是她的眼睛,，仿佛是她身上惟一會動的五官,。我能透過眼睛看出人們的心境，鄔歌的眼神是激烈進取的,，邱渡的眼神執(zhí)著堅定,，夏羽的眼神積極樂觀，然而方秋鶴的眼神竟是無欲無求的,。這樣的人在心底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憂傷呢,，我對方秋鶴更加好奇了。
月亮升起來了,，方秋鶴掀起黑色裙角登上一臺出租車,。我發(fā)現我的視線離不開她，隨即將引擎發(fā)動,，對著窗外朦朧的月影說：“鄔歌,，我要第二次做一個偵探了?！?br>
2.
“小白哥,，現在的大學生太不像話了，我要了他們的學生證號到學校查他們課表,，居然有一半是在上課時間過來打工,。”夏羽氣洶洶地對我說,。
夏羽是鄔歌的遠房表妹,，我們剛開店的時候就過來幫忙。聽她的調查報告,，我想如果再開一個偵探事務所,，一定要找她做搭檔,。腦子里忽然聯想到城市獵人里的寒羽良和牧村香，可憐牧村香的哥哥也死了,。
我回過神來,，說：“那就辭退他們吧?！?br>
“工資怎么發(fā),？”
“工作未滿一周的就按一周算,?！?br>
最近邱渡救上來一個大款，大款介紹來不少談生意的顧客,，這種顧客肯消費,，也不占用太多時間，因此最近盈利增加了很多,。這些人是夏羽最歡迎的顧客,，我也歡迎他們，但我最歡迎的是喜歡聽我彈鋼琴的顧客,。
除了親自上陣,，我還聘請音樂專業(yè)的學生來店里表演，偶爾也和爵士樂隊合作一把,。我初中學習成績太糟,，干脆沒念高中，白天做游戲代練,，晚上到自助餐廳兼職樂手,。我總彈喜歡的幾首曲子，后來老板聽膩了,，叫我彈點新玩意,，第二天我就拿了本樂譜形狀的書擺在譜架上，即興彈幾分鐘就翻一頁,。老板果然容易被取悅,，而我翻的是浪客劍心，不謙虛地說,，鋼琴樂我真是駕輕就熟,，琴鍵就相當于我的第三排肋骨。
為了體驗下沒經歷過的大學生活,，前不久我跟一個流行樂隊的鋼琴手一起上了一學期的即興伴奏課,。我樣子年輕，輕易就混到大學生里,，結課后我還代替那鋼琴手參加了考試,?？荚嚦鰜砗螅菍W生問我：“考得怎樣,？”
我說：“老師很高興,，還親自為我做了改善示范?！?br>
他高興地說：“嘿,，不愧是小白哥，今年的獎學金有希望了,?！?br>
我補充說：“你不要抱太大期望。老師彈完叫我說出差距在哪,，我不想騙他,，就告訴他我覺得他彈得真差勁?！?br>
后來我把那個樂隊介紹到別的店里試演,，場面如何我沒去關心，從此就中斷了聯系,。
在我異想天開的時候,，夏羽已經講完了一串電話，要那些逃課打工的店員盡快歸還工作服,，隨后又在計算器上啪嗒啪嗒計算出每人應得的工資,，哼著歌打開了收銀匣，像派送包裹的郵遞員一般將鈔票塞入一個個信封,，最后呱唧呱唧拍了幾下掌慶祝大功告成,。我忽然明白人們?yōu)槭裁聪矚g看魏圣美打球，因為年輕女孩充滿朝氣的動作本身就十分迷人,。
這些事務本來都是鄔歌在做,，如今夏羽都默默地繼承下來，有時我甚至懷疑她才是這店的老板,?？梢越邮軆鹤铀劳龅恼鎸嵭院螅w歌的父母送來了一筆保險金,，說是叫我還鄔歌欠銀行的貸款,，一下子讓我搞昏了頭腦。因為當初合伙開店的時候,，我和鄔歌都沒有借過貸款,。鄔歌初中畢業(yè)后念了武校，出來到房地產公司當了保鏢,，一次護送老總出門辦事時遇見了四個持刀歹徒,，都給打跑了,。鄔歌斷了一條胳膊，安然無恙的老總大為感動,，直接發(fā)給鄔歌一筆嘉獎,，也是后來合伙時他的創(chuàng)業(yè)基金。鄔歌大概是對父母隱瞞了傷情,，一直沒和家人提過這筆獎金,。當我把錢塞回到一年來蒼老了無數的鄔歌父母手里，二老又大哭一場,。
得到獎金的鄔歌并沒有立刻離職,，反而通過不斷學習商業(yè)知識博得了老總賞識，被提拔到市場營銷部當小頭頭,?？墒侵茉馔露记撇黄鹚麤]有學歷,，同僚友情非常脆弱,，鄔歌心灰意冷終究辭去工作。
開店不久,，鄔歌繪聲繪色地對我和夏羽描述他在公司受到的歧視,，罵道：“受不了那些鳥人！”
夏羽調皮地接話：“你受不了那些鳥人,，就找小白鴿合作,，你就受得了小白哥這個鳥人了？”
我不服氣地說：“我就是鳥人,，也不是一般的鳥人,！”
鄔歌笑著說：“對，對,，我和白笑上初中時都不是一班的,，都是差班的?！?br>
我相信回憶是伴隨人生的行李,，背著回憶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上，回憶有時會變得更加珍貴,，有時卻變得更加沉重,。
今天我不必演出，也沒有熟客和我打球,，我就獨自練了一會靠三岸碰球得分,，忽然有些口渴。店里也賣酒,，但不曉得為啥,，最近我覺得別人家的啤酒特別好喝,，而在自己店里喝酒我總是把鄔歌的那份也連帶喝了下去。我打算出門轉轉,，找海邊的邱渡喝酒去,，便到吧臺和夏羽打個招呼。
夏羽左手拄著下巴,，右手掐算著什么,，對著電腦若有所思。我探過頭去,，看見她開的頁面標題是“好男人守則五十條”,。
我拍了拍她的頭，說：“嘿,，想哪個男人呢,？”
夏羽愣了一下，然后說：“我給我哥算他能符合多少呢,?！?br>
“符合幾條？”
“四十多條呢,?！?br>
“那我呢？”
“你就能攤上十來條吧,?！毕挠饹_我做了個鬼臉。
我承認我比不上鄔歌,，他到死都是一條好漢,。可我不信我就符合十來條,，走進吧臺也看起那個帖子,。原來所謂的好男人守則既包括愛吃女人做糟糕的菜，也包括笑起來像個壞蛋,。往下看,，還有經常陪女人逛街。鄔歌從前是經常給夏羽買衣服的,，如今他的接力棒掉到了我的手里,，唉，周末和夏羽一起逛街多給她買幾件好了,。
再往下看,，好男人守則還包括從不將女人作比較，腦中忽然浮現起方秋鶴的樣子。我指給夏羽說：“這條最重要,?！?br>
夏羽迷惑不解，于是我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就離開了咖啡館,。
一出門就吹來一股藍風，一個身影沖過來差點被我撞倒,，我連忙扶住對方,，驚訝地問：“娛記，你怎么來了,？”
娛記原來是一個先鋒音樂雜志的記者,，因為店里常常更換演出樂團，娛記便經常過來采訪,。后來那雜志倒閉了,，我就唱起“虞姬虞姬奈若何”來笑話他，他也“奈何奈何奈若何”地慘笑,。不久,，娛記就在日報社找到了新工作，憑著對音樂的愛好,，仍然經常來店里觀看新銳樂團的演出,，于是每當有新樂團的表演我都提前給娛記打個電話。今天店里表演的是個會拉巴赫大提琴曲的學生,，天才是天才，然而娛記從前采訪過他,，所以我納悶娛記今天怎么沒接到我電話就來了,。
“你知道那個KTV的選秀大賽吧？”
“知道啊,?！碑敃r娛記有決賽的票拉我去，我想一個KTV的選秀有什么好看的,，就沒有去,。
“那個冠軍出了一張EP，我好不容易搞到了一張,，你也聽聽,。”娛記遞過來一盤CD,。
我不愿辜負娛記的好意,，將CD掂在手里隨便看了看，封面是粉色的，一共有5首歌,，歌手叫方秋鶴,。我想起夏羽從前叫我小白鴿，說我是鳥人,，這個名字叫方秋鶴的歌手才真是一個鳥人嘛,。我和娛記說：“我等下就聽，店里今天是那個大提琴手,，你跟夏羽說聲,，這次算你免費?！蹦弥鳦D便往前走,。
娛記一邊推門一邊問：“你這是去哪里呀？”
我擺了一個勁霸男裝的姿勢,，笑著說：“我這是要去喝酒哇,！”
從咖啡館到邱渡海邊的小木屋開車十分鐘，走路半個點,，我喜歡走著去,。途中路過一個新開的大超市，進去買了一打冰鎮(zhèn)的罐裝啤酒和一包帶殼花生,，出來正好碰上超市廣場上的慶祝演出,。正在唱歌的女歌手在唱我沒聽過的歌，歌曲軟綿綿的,，歌詞也足夠矯情,，但那嗓音里分明包含著某種天賦異稟。我打算瞧瞧這歌手的樣子,，看看能不能挖到店里來,。這一瞧不要緊，我可就驚呆了,，這難道不是我在鄔歌周年那天跟蹤的女子么,？
我下意識地舉起剛才娛記送我的CD，仔細看了看歌手的照片,。
原來她就是方秋鶴,！
3.
來到海邊的時候海天一色，天像是海的部分,，白色的帶狀云朵像前來的浪,，灰色的云朵像小島。邱渡坐在為拉客游艇而設置的泡沫浮橋盡頭,，持著魚竿迎著晚風垂釣,。我挨著他坐下來,，啟開一罐啤酒他接過去，我自己也啟開一罐,。望著緩緩飄動的云朵,，我發(fā)現一打啤酒十二罐很有道理，從前三個人可以平均分,，現在兩個依然可以,。
鄔歌剛去南方時，不時打回來電話和我們炫耀他球技上的進步,。過了一陣子,，不再有新的消息傳來，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聽了,。我知道當他較起真來,，沒什么能攔得住，只以為他大概是隱居起來,，更專心地投入到讓他迷狂的九球練習中,。不久后邱渡覺察到事情不對頭，去警察局報了失蹤,，終于得知鄔歌見義勇為時不幸遇害的消息,。當時的鄔歌已經下葬，但鄔歌的父母還無法面對現實,，所以一直沒有告訴我們鄔歌的死訊,。
鄔歌的夢想是開咖啡館，而我的夢想是幫助別人實現夢想,。后來,，鄔歌的夢想變成稱霸九球賽場，而我的夢想又該變成什么呢,？
“邱渡,，你的夢想總不會是整天釣魚吧？”
“哈哈,，你的夢想也不會是整天喝啤酒吧？”
聽起來真是不錯的夢想啊,。邱渡隨手點起一支七星,，將煙盒和火機擲給我，我也點起一支,。自從幾年前發(fā)生了姜巖事件,，我們兄弟三個都只抽七星煙，如今這支煙卻包含了更多的紀念,。夕陽西下,，染得海平線一片紅黃,，我望著天空稀疏的幾顆星，幻想以后大概可以和鄔歌在天上重逢,。
我說：“我拿來了張CD,你要不要聽一聽,？”
邱渡把剩下的魚餌都丟在海里，說：“好??！”
他將吸了一半的煙頭丟入空啤酒罐里，嫻熟地收起魚竿,。然而煙頭并未熄滅,，映著海面上層層的粼光，一縷藍色的輕煙,，穿過易拉罐口幽幽盤起,，夕陽落得更低了。
我拎起剩下的啤酒,，踩著細碎的卵石,，朝邱渡海邊的小木屋徜徉而去。大連雖然靠海,，地域條件卻并不適合生產沙灘,，除了從外地航運來的沙灘，大多是一些卵石灣,。邱渡在國內讀大學前兩年的時候和我說過,，北方男人和南方男人相比，就好像卵石比起細沙,，有待磨礪然而更加粗獷,。
邱渡的小木屋溫馨別致，除了廚房與廁所應有盡有,，甚至包括一套昂貴的家庭影院,。邱渡父母都在美國埋頭做生意，從小到大一家人竟沒團聚過幾次,。小時候離家出走的我很喜歡住在他家空空蕩蕩的別墅,。邱渡大學后兩年是在韓國讀的，畢業(yè)后就來到這個海濱公園當起了救生員,，也真的救了很多人,。或許只有通過不斷救出別人的生命,，邱渡才能得到自我救贖,，然而鄔歌的死又將邱渡心靈恢復的時間無限延長了。
我打開播放器的電源,，彈出光驅,，打算將方秋鶴的EP替換進去,，卻發(fā)現光驅里頭正放著同一張CD。
我驚訝地問：“你怎么也有這張EP,？”
邱渡忍不住偷笑,，說：“我可不落后于這個時代，我只是不與這個時代同代,?！?br>
我和邱渡坐在單人床上，一邊剝花生一邊喝酒,，音樂在房間里靜靜流淌,。新人歌手的EP通常都難免浮躁，這張也不例外,。雖然音樂創(chuàng)作班底各自小有名氣,，搭配在一起卻并不協(xié)調。在歌詞單上我發(fā)現最后一首叫“彼岸”的歌是由方秋鶴自己作曲,，格外期待起來,，連喝了兩罐啤酒，終于等到了這支歌,。
歌曲的配樂很簡單,，只有鋼琴和隱約的海浪，歌詞也很雋永,，方秋鶴用她不食人間煙火的聲音輕輕地唱：“
常在海邊嘲笑晚霞太緩慢
很久才領略微風越慢越自然
歲月是一艘小船
帶領我去彼岸
不只頭頂日光相伴
迎著海風無懼黑夜的灰暗
潮起潮落間世界真味很清淡
回憶是一聲輕嘆
你曾與我共傘
說還有夢想未做完”
鄔歌死后我一直在寫一支鋼琴曲,，奇怪的是這歌的旋律竟和我的構思十分相似。我將這首歌重放了幾遍,，又喝了罐啤酒,。
邱渡問：“你覺得這首歌怎么樣？”
我說：“沒經過濃艷的包裝,，反而比前幾首更加出色,，歌詞也很地道?！?br>
邱渡笑了笑,，仰面倒在床上，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放心吧,，我還沒有放棄我的夢想呀,！”
我沒理解他的意思，卻情不自禁地和他講起自己的夢來：“昨天我夢見和鄔歌一起開飛機,，我們穿越在藍天之上，很自由,，很快樂,。飛著飛著,，鄔歌就消失了，然而我還是要繼續(xù)飛下去,?！?br>
邱渡沒說什么，站起來,，換了張CD,，說：“聽聽我最近錄的海聲?！?br>
那海聲從遠方襲來,，夾雜著海鷗的鳴叫，漁船的馬達聲,，還有近處兒童的喧鬧,。我想起小時候將水邊的阿狄麗娜那張卡帶借給鄔歌聽后，他就帶領我們一起來到海邊仰望星空,。已經過了十多年,，沒想到我依然對這片沒有沙灘的海岸如此眷戀。
邱渡說：“過了一年了,，我也二十四了,，然而鄔歌他永遠是二十四歲，以后就是我比他大了,?！?br>
我把啤酒罐伸過去，說：“為了日升月移干杯,！”
邱渡和我碰了杯,，一飲而盡，笑著和我說：“下回你要試試常溫啤酒,，總喝涼的傷胃,。”
喝光最后一罐酒,，我和邱渡道別,。背著海岸，踩著卵石,，我朝這個城市的實體走去,，溫柔的霓虹代替散盡的晚霞將我環(huán)抱。選擇遺忘很簡單,，難的是接受永別,。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鄔歌，相信他也一定希望余下的朋友都能好好地走下去,。海邊還有三三兩兩的游人,，逆著光投來灰蒙蒙的暗影,，我在傾斜的沙灘上保持著平衡，我走得越遠,，那些暗影就變得越淡,，最后終于融于夜色之中。
我想起跟蹤方秋鶴的那個下午,，她在森林動物園的放養(yǎng)區(qū)入口下了車,，走入動物園內，我買了票跟她保持距離也走了進去,。她一路行色匆匆,，一直走到圈養(yǎng)斑馬的籠舍才停了下來。我繞到旁邊駱駝的散養(yǎng)區(qū)偷偷觀察她,，發(fā)現她只是靜靜地站在欄桿之外,。山谷間涌蕩的嵐風，叢林中泄出的鳥囀,，塵土上流轉的云影,，似乎一切都與她無關，直到一只年幼的斑馬走到她面前,，她才摸了摸那斑馬的頭,，那斑馬友好地伸出了舌頭。
那個下午忽然下起了雨,，我先是和駱駝告別,，然后一路小跑離開了動物園，臨走時回頭看見方秋鶴也不打傘,，淋著小雨,，繼續(xù)站在欄桿外邊一動不動。不知怎的,，一瞬間我竟聯想到佇立在雨中的豌豆公主,。她需要一把傘，我卻不知道如何為她撐傘,。
我不明白她為何站在那里,，莫非想領養(yǎng)一只斑馬作寵物不成？我點燃一根七星,，發(fā)動起引擎,。山路蜿蜒，雨越下越大,，我發(fā)現無論我開到哪里,，雨水都始終包圍著我。
4.
娛記利用他的關系網，幫我打聽到更多的消息,。當初的KTV選秀,，方秋鶴本來是陪伴寢室朋友一起參加，不料自己卻一路過關斬將突出重圍,。拿了冠軍，簽了一年的合同,，學校那邊也開始休學,。公司認為她有潛質，不惜余力培養(yǎng)她,，接連為她發(fā)了3首單曲,，最近加了2首歌，合起來又出了張EP,，馬上就輪到籌劃實體專輯了,。而就在此時，方秋鶴卻厭倦了娛樂圈,，打算履行完合同就回學校讀書,。公司得悉她的想法很惱火，為了攫取最大化的商業(yè)利益,，就不斷地為方秋鶴安排商業(yè)演出,，她都一并應承下來。
根據娛記提供的線索,，我開始每天追隨著方秋鶴四處走秀,。我只是遠遠看著她，聽她唱那些并不包納她靈魂的歌,。聽著聽著,，我就忘了舞臺，忘了周遭的觀眾,，忘了我和方秋鶴間的距離,。太陽很高，人很渺小,，但渺小的努力也能夠讓人感動,。
不知不覺，夏天到了,，日光變得漫長,，一個淡季開始了，意味著下一個旺季也不遠了,。我終于完成了紀念鄔歌的那支鋼琴曲,，邱渡在海邊收養(yǎng)了一只因為殘疾而被遺棄的小松獅犬，因為我總追隨著方秋鶴，始終沒有陪夏羽去逛街,?？煜掳鄷r我把我的信用卡交給她，說：“密碼是開店日期,，你拿去給自己買些衣服,，明天放你一天假?！?br>
夏羽拿著我的卡蹦蹦跳跳離開了店,，我以為自己替代鄔歌盡到了兄長的責任，不禁有些慶幸,?？刹灰粫海挠鹩侄祷貋砹?，手里拿著一個麻質鏢盤,，說：“你們都有各自的愛好，鄔歌愛打九球,，邱渡熱愛文學,，你熱愛追求美女，我也要給自己找個愛好,?！?br>
我沒去辯解什么，找出錘子和釘子,，將飛鏢盤釘在九球桌后面的墻上,。安好后，我對著站在中袋后面的夏羽說：“來,，試一下手氣,！”
夏羽將三支飛鏢插到左手指縫，我忽然注意到夏羽涂了淺橙色的指甲,，那大概是為我而涂的,，我裝作沒看見。夏羽將飛鏢依次抽出一一發(fā)射,，最后一支命中了紅心,，另兩支也離得不遠。夏羽仍然保持著命中紅心的pose,，笑著說：“我干得不錯吧,！”
我將飛鏢從鏢盤上取下，還給夏羽,，指了指20分的三倍區(qū),，告訴她：“瞄這里。”
夏羽調整好呼吸,，又將三支飛鏢插入左手指縫,，表情剎那間嚴肅起來，看上去仿佛是除暴安良的俠女,，我猜她一定能投出好成績,。果然，她擲出了100分,。
“你擲飛鏢很有天分啊,，加以訓練定能有所成就?！蔽壹拥卣f。
“是么,，那我也買一個鏢盤在家練習好了,。”夏羽很受鼓舞,。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家吧，再來顧客還有我呢,，明天要好好逛街呀,！”接近打烊的時候我總找個借口將夏羽支開，我不想讓夏羽看見我練習九球而過多地想起她的哥哥,。和從前的鄔歌一樣,，更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在歇業(yè)后練習。雖然營業(yè)時我也偶爾打幾下九球,，更多卻是為了不讓球桌那邊顯得太過空曠,。
我獨自打了三局，最后一局很順利,，只差最后一顆九球便能夠完成一桿清臺,，忽然看見我的信用卡躺在九球桌的木扶手上面，我不知道夏羽是不是故意留下來的,。
店門忽然被推開,，我以為是夏羽，沒有抬頭,，便問：“你是落了什么東西么,？”握著球桿的手卻沒有遲疑，藍色的臺面上終于只剩下一顆母球孤單地旋轉著,。和自己的較量終于取勝,，我如釋重負，一旁卻傳來了掌聲。我一掉頭竟然見到方秋鶴,，她穿得有點學生氣,，手里還捧著一束碩大的菊花。
“你,，你怎么來了,？”
“我，鄔歌曾在打烊后帶我來過這里,。切磋九球,。”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方秋鶴說話,。
“怎么還帶了花,？”
“慶祝一個好日子，今天我解約了,。說來有點復雜,，昨天的我還是一個……”
我哼起了她作曲的那首彼岸，說：“我都知道,?！?br>
方秋鶴有些詫異，然后說：“那歌歌詞是你們的朋友邱渡寫的,?！?br>
“怎么會，歌詞單上詞作者明明另有其人,?！?br>
“那人是提攜邱渡的老師，邱渡還是個入門者,?！?br>
我忽然明白邱渡說的還沒有放棄夢想是指他仍在繼續(xù)文學創(chuàng)作，告訴方秋鶴：“我們的咖啡館店名也是他起的,?！?br>
“哦，無限藍……還沒打烊吧,？”
我看了看表,，說：“還沒?！?br>
“那來一杯摩卡吧,。”
“喜歡喝摩卡,？”
“喜歡巧克粉,?！彼诎膳_上將菊花放下。
我一邊調咖啡,，一邊和她聊：“今天怎么這身打扮,？”
“剛剛從俱樂部練習回來，看這邊燈還亮著就買了花進來,。剛才看你在一個人打九球,，有興趣和我較量一下么？”
“隨時奉陪,?！?br>
方秋鶴喝咖啡的時候，我不好意思直視著她,，這還是第一次我和她有近到面對面談話的機會,。她那張生動的臉孔之上依然沒有泛起一絲波紋，但卻少了許多哀傷,。我能通過眼神看出人們內心的狀況,，現在方秋鶴的眼神多少和夏羽有些相像了。大概因為她已經擺脫了合同的束縛,，我真心為她高興。
我看向吧臺后面繽紛絢麗的酒吧墻,，一千多個形狀各異的酒瓶在背景光的襯托中色彩斑斕,，這些都是鄔歌四處收集來的。如今收集酒瓶的人已經不在,，這些瓶子卻依然兀自散發(fā)著光芒,，鄔歌喜歡這些光芒，甚至在死的時候也發(fā)出同樣奪目的光芒,。許多年后,，這些光芒也會和鄔歌一樣被人追憶。
我找出一個花瓶,，擦拭干凈,，盛了一些清水，準備開始插花,。方秋鶴卻攔住我,，說：“贏的人才有機會?！?br>
方秋鶴選了鄔歌專用的那支球桿,，一年來沒有人用過那支球桿，但是我一直將所有的球桿精心保養(yǎng),。她選了白球,，我挑了黑球,，在開球線后，我們同時將球擊向對岸,。我很幸運,，反彈球靠在了底岸，方秋鶴的球和我的只差了5厘米,，我意識到今天的對手不容小覷,。我大力沖球，沖進了1號球,，母球卻也掉入底袋,。2號球和9號球在另一側袋口邊連在一起，方秋鶴把握自由放置母球的機會,，利用間接入球將9球撞入底袋,。方秋鶴從花束中取出一枝花插入瓶中，淡淡地說：“在俱樂部里,，間接入球只有鄔歌比我強,。”
第二局方秋鶴先開球,，她裊裊一沖,，并沒有球入袋，我隨即接管比賽,，連打進4個球,，5號球太直，要做6號球,，我向右塞拉桿,，拉過頭了，機會又回到了方秋鶴手中,。方秋鶴卻沒有按照常規(guī)打法去擊球,，而是冒險地借5號球去進攻9號球，差了太多,。她這個失誤讓我挽回一局,，我也插了一枝花。
第三局我保持良好狀態(tài),，單桿完成清臺,。
第四局方秋鶴換成了左手用桿，沖球力度和用右手的時候不可同日而語,，沖球便進了 2個球,，明顯開始她用右手只是為了估測我的實力。每次擊球前,，方秋鶴都先擦一些巧克粉,，我才發(fā)現這張球桌的確是變舊了,，鄔歌走后，好幾次我想翻新卻一直沒有行動,。方秋鶴連續(xù)進了幾個球后,，打偏了一個長距離灌底袋，而母球貼在臺邊,，我也沒有擊準,，最終是方秋鶴終結了這局比賽。
比起她的右手,，她的左手異常穩(wěn)健,，而且不再有冒險進攻。我還是第一次和除了鄔歌之外的高手較量九球,，不得不全力以赴,。接下來我打進了幾個類似幸運的球，連贏了四盤,，我知道這并非運氣,，而是我一年以來不斷練習的結果。
就剩最后一枝花了,。開球前,，方秋鶴問我：“你知道鄔歌輸的那場比賽么？”
我沒有親眼見過那場比賽,，但是我知道刺激鄔歌南下學習九球的導火索就是那次失利,。那次比賽九球俱樂部邀請來一些職業(yè)選手，當時鄔歌作為俱樂部里最好的選手,，一路闖關，進入決賽,，他的對手曾在省級比賽中拿過亞軍,。更詳細的我就不了解了。
我說：“他輸得并不服氣,?！?br>
方秋鶴說：“那場比賽也是九局，鄔歌那天狀態(tài)特別好,，前四局都贏了,，后來他就不斷想打得漂亮一些，結果被對手扳平,。最后一局臺面的形勢對鄔歌十分有利,，而鄔歌并不愿意中規(guī)中矩地依序擊球贏得比賽，他給自己制造了一個間接入球的機會,，不過母球需要跳過障礙球,，那種球鄔歌平時十有八九都會打進,。可是換跳球桿時他忘記擦巧克粉,，結果滑桿了,。對手沒有錯過機會，完成了反超的絕殺,?！?br>
我可以想象那場比賽的后五局，鄔歌把對手當成了水準和他差一個臺階的我,，或許他并沒有把對手當成我,，他只是想打得漂亮一些。
我忽然受到了鼓舞,，以完成藝術品的心態(tài)開始面對和方秋鶴的第九局比賽,。我將自己的絕活都使了出來，用無比詭異的方式打進一顆顆彩球,，就像從前鄔歌全神貫注的時候一樣,，我的狀態(tài)摧枯拉朽，我的桿法駕輕就熟,。我打得如癡如醉,，得意忘形，甚至將母球走位都拋在腦后,。打8號球的時候,，方秋鶴給我制造了點麻煩?？晌抑牢冶仨毚蜻M8號球,，那向來是鄔歌特意留給我進的球，即使打偏了也沒有關系,，我只要和鄔歌一樣努力去打得漂亮一點,，再漂亮一點，就不會懷有遺憾,。我用近日來不斷練習的靠三岸撞球得分撞進8號球,。母球離9號球很遠很直，但已經沒有什么能夠將我阻擋,。
我向花瓶中插上最后一枝菊花,，看了看表，打烊時間已經過了,。
我提出埋藏心中許久的疑惑：“當時的鄔歌和現在的我,，誰更強一些？”
方秋鶴想了很長時間,，說：“我認為你已經超越了他,?！?br>
這未曾期待過的好評并沒有令我開心，反而讓我失落,。我知道成長意味著不斷否定過去,，并非因為從前做得不夠好，而是因為以后要做得更好,?？墒且荒暌粴q，我的球技和年紀不斷增長,，而鄔歌所擁有的卻都已經停止下來,。生命也如同九球比賽，永不落袋的惟有回憶,。
方秋鶴似乎覺察到我的懊悔,，又說：“你也不必責備自己。我當時認識一個間接進球比鄔歌更厲害的朋友,，是我大學里的學長,。我常想如果我曾經將學長介紹給鄔歌，他們在九球桌上一定會碰撞出真正的火花,。鄔歌喜歡漂亮的比賽,，讓他承認堅持用漂亮的打法就會輸掉比賽，這對他太難了些,。盡善盡美,，對我們每個人都很難?！?br>
是啊,，鄔歌一定希望我們漂亮地將人生進行下去，那是他在九球桌上的一貫態(tài)度,。我走到鋼琴前,，彈起那支紀念鄔歌的曲子，溫柔情惻處我的手指放輕猶如風中落櫻,，洶涌悲昂處我的手指強擊猶如雷神之錘。高潮過后我不忍作罷,，想再重復一遍,，而如果我們一味沉浸在悲傷之中，鄔歌他一定不會開心,。我凝視著插滿九枝菊花的花瓶,，迷朦中竟看見鄔歌的笑容。都一年多了,，我想鄔歌早已原諒了我們,。即使他已經不能再和我們一起劃船,，相信他也愿意注視著我們抵達彼岸。我懷著與高潮同樣飽滿的心情彈起了淡淡的尾聲,，沒有在最后的和旋中炫技,，平實地將這一曲完了。最近我發(fā)覺自己的口味越來越淡了,。
方秋鶴呢喃道：“這支曲子是你寫的,？和我寫的彼岸旋律有點相似?！?br>
我點了點頭,，說：“我們大概有相似的心情?！?br>
方秋鶴說：“正是有相似的心情,，邱渡的歌詞才會在選拔中勝出吧。如果鄔歌知道擁有你們這樣的朋友,，他一定很開心,。”
我微微一笑,，開始對方秋鶴的未來好奇起來,，問：“你未來打算怎樣呢？”
“明天就去辦復學手續(xù),，下學期繼續(xù)學藝術設計,。”
外邊響起了雨聲,，我說：“開車送你回家吧,。”
方秋鶴說：“不必了,，我打車就好,。”
我沒有強求,，從柜臺底下取出一把傘,，推開店門，為方秋鶴將傘撐開,。方秋鶴輕巧地躥到傘下,，接過傘把，毅然決然地步入了雨中,。
我目送著方秋鶴,，她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黑色的背帶長褲，我想起非洲的斑馬千里迢迢來到亞洲,，遠離故鄉(xiāng)的草原,，被迫適應起異鄉(xiāng)的生活，并且在這里繁衍生息,，未必就不會幸福,。方秋鶴過去的一年就像是斑馬的遷徙，來到新的一天,，總會有新的開始,。當然，我認為她那天之所以會去看斑馬,，更可能是因為從前她和鄔歌一起去過那個地方,，我不禁開始嫉妒起我的亡友了。轉念一想,，我也算和方秋鶴一起去過動物園,，心情又平衡了許多。
走出十多步,，方秋鶴回過頭,，看我還站在雨中，忽然微笑起來,，朝我擺了擺手,，說：“傻站著干什么，我還會來的,?！?br>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方秋鶴的笑，我立刻發(fā)現我從前的想法是錯誤的,。因為方秋鶴和大部分女孩一樣,，笑起來時都更加好看。
我站在咖啡館的藍色招牌燈旁邊,，雨水落在藍色的招牌燈上,，濺起一層藍霧。那是一片如夢境一般藍的空間,，我看著雨珠在這片無限藍的空間里跳躍,，像是在向我召喚著什么。然而打在頭上的雨水則讓我更加清醒,，我早已明白不能一直沉浸在這片藍色里面,。
我也笑了起來，大聲對方秋鶴說：“沒關系,，雨也會停的。”
方秋鶴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
鄔歌離去的周年,，在他的墓前,，我作為朋友代表致辭,。我不忍心去看墓碑,，抬頭卻望見一片深藍,，那是2號球的顏色,，忽然憂郁起來,。低垂下視線，發(fā)覺前來悼念的人們都穿著黑色外套,，那是8號球的顏色,，心中又是一陣凄然。憶起從前和鄔歌一起在我們合伙的咖啡館中較量九球,，鄔歌技術精湛,，和我較量時癡迷于用間接入球來終結比賽，所以被他刻意略過的8號球幾乎都是我進的,。他說過如果他先結婚,，就請我做伴郎。站在鄔歌的墓前,，我忽然發(fā)覺我們一直平行的人生如今已經變成了垂直的,，無盡的荒謬感擁塞在我的胸腔。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鄔歌,，墳墓之上安靜地躺著兩束菊花,，一束白菊交疊在一束黃菊之上，那是9號球的顏色。打球他要先我入袋,，現在他又先我入土,，我受不了鄔歌的絕情，但其實我并不怪他,，也許我要恭喜他又一次先我抵達終點,。
茫然不期而至，讓我頭暈腦眩,，寫好的悼詞看上去像一團焦炭,，干脆不看稿子稀里糊涂說了一通。我忘了自己說了什么,，只見聽眾都各自含傷,，倒是邱渡將我扶了下來。我們仨一起上的小學初中,，按理說應該是文筆更好的邱渡來致悼詞,，但他說鄔歌的夢想是開咖啡館，我是鄔歌夢想的合伙人,，就把機會讓給了我,。
參加追悼式的除了鄔歌的親人，還有些老同學和咖啡館的?？?，其余的則是鄔歌參加的九球俱樂部里的球友，我給俱樂部去了個電話,，居然來了二十多人,，果然其中有幾個看上去不錯的女孩。鄔歌從前督促我練習九球,，好去九球俱樂部里認識女孩,，而我只是彈我的鋼琴，不理會他,。后來我讓鄔歌帶我去俱樂部結識女孩,，鄔歌說那地方沒有我的對手。被鄔歌如此藐視后,，我才開始在打烊后一個人對著九球臺案勤學苦練,，和鄔歌的較量依然是勝少負多。
鄔歌的死訊傳來后,，我一直在后悔自己沒有更早開始九球訓練,。如果打九球我能夠和鄔歌并駕齊驅，在俱樂部已經沒有對手的他就不會跑到南方去找什么老師拜師學藝,，也就不必發(fā)生那樣的事故,。但現在我后悔的理由又多了一條,，因為我看見方秋鶴就站在前來悼念的球友之中,。大多數的女孩笑起來比不笑好看,，然而方秋鶴是個例外，她面無表情的時候竟然比帶笑的時候更好看,。我從未見過方秋鶴這樣美的女子,。
我無心繼續(xù)目睹他人的悲哀，提前溜向停車場,，臨走時將夏羽拜托給邱渡,，說：“我有點事，你晚上幫我看店吧,?！?br>
邱渡一臉不情愿，說：“晚上我還有正事呢,?！?br>
他有什么正事，大學畢業(yè)后不去上班不去創(chuàng)業(yè)跑到海濱公園當了兩年救生員,，白天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到了晚上呢，就不斷營救出打算投海自殺的失意者,。有人要在報紙上表揚他,，他就不惜以辭職做威脅。有一個夜晚,，我去他那片海域游泳,，也被他當成自戕者拎了上來，這個壞蛋,！
“我辦完事,，晚上幫你去看守海岸，別忘了我們游泳是一起學的,?！蔽襾G下一句話便匆匆離去。
“我可不會彈鋼琴……”邱渡的抱怨從身后飛來,，而我已無所顧慮,。
倚在駕駛座，將領帶解開甩到后排座,，解開襯衫上邊幾個紐扣,，我搖下車窗，放松情緒,，大口呼吸著空氣,。明明是晚春,，夜幕才剛剛開始下落，我穿著一身正裝,，卻覺得風中寒意徹骨,。小學時候我和鄔歌開過偵探社，處理過的惟一任務是幫助丟了手表的同學尋回失物,。鄔歌將盜竊嫌疑人鎖定到了五個人,，我認為不能排除該同學將手表遺失在校外的可能，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我看見方秋鶴走了出來,，她的表情猶如出土的古代美人面具，波瀾不驚中紋絲不動,，卻并不讓我感到冷漠,。對了，那是她的眼睛,，仿佛是她身上惟一會動的五官,。我能透過眼睛看出人們的心境，鄔歌的眼神是激烈進取的,，邱渡的眼神執(zhí)著堅定,，夏羽的眼神積極樂觀，然而方秋鶴的眼神竟是無欲無求的,。這樣的人在心底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憂傷呢,，我對方秋鶴更加好奇了。
月亮升起來了,，方秋鶴掀起黑色裙角登上一臺出租車,。我發(fā)現我的視線離不開她，隨即將引擎發(fā)動,，對著窗外朦朧的月影說：“鄔歌,，我要第二次做一個偵探了?！?br>
2.
“小白哥,，現在的大學生太不像話了，我要了他們的學生證號到學校查他們課表,，居然有一半是在上課時間過來打工,。”夏羽氣洶洶地對我說,。
夏羽是鄔歌的遠房表妹,，我們剛開店的時候就過來幫忙。聽她的調查報告,，我想如果再開一個偵探事務所,，一定要找她做搭檔,。腦子里忽然聯想到城市獵人里的寒羽良和牧村香，可憐牧村香的哥哥也死了,。
我回過神來,，說：“那就辭退他們吧?！?br>
“工資怎么發(fā),？”
“工作未滿一周的就按一周算,?！?br>
最近邱渡救上來一個大款，大款介紹來不少談生意的顧客,，這種顧客肯消費,，也不占用太多時間，因此最近盈利增加了很多,。這些人是夏羽最歡迎的顧客,，我也歡迎他們，但我最歡迎的是喜歡聽我彈鋼琴的顧客,。
除了親自上陣,，我還聘請音樂專業(yè)的學生來店里表演，偶爾也和爵士樂隊合作一把,。我初中學習成績太糟,，干脆沒念高中，白天做游戲代練,，晚上到自助餐廳兼職樂手,。我總彈喜歡的幾首曲子，后來老板聽膩了,，叫我彈點新玩意,，第二天我就拿了本樂譜形狀的書擺在譜架上，即興彈幾分鐘就翻一頁,。老板果然容易被取悅,，而我翻的是浪客劍心，不謙虛地說,，鋼琴樂我真是駕輕就熟,，琴鍵就相當于我的第三排肋骨。
為了體驗下沒經歷過的大學生活,，前不久我跟一個流行樂隊的鋼琴手一起上了一學期的即興伴奏課,。我樣子年輕，輕易就混到大學生里,，結課后我還代替那鋼琴手參加了考試,?？荚嚦鰜砗螅菍W生問我：“考得怎樣,？”
我說：“老師很高興,，還親自為我做了改善示范?！?br>
他高興地說：“嘿,，不愧是小白哥，今年的獎學金有希望了,?！?br>
我補充說：“你不要抱太大期望。老師彈完叫我說出差距在哪,，我不想騙他,，就告訴他我覺得他彈得真差勁?！?br>
后來我把那個樂隊介紹到別的店里試演,，場面如何我沒去關心，從此就中斷了聯系,。
在我異想天開的時候,，夏羽已經講完了一串電話，要那些逃課打工的店員盡快歸還工作服,，隨后又在計算器上啪嗒啪嗒計算出每人應得的工資,，哼著歌打開了收銀匣，像派送包裹的郵遞員一般將鈔票塞入一個個信封,，最后呱唧呱唧拍了幾下掌慶祝大功告成,。我忽然明白人們?yōu)槭裁聪矚g看魏圣美打球，因為年輕女孩充滿朝氣的動作本身就十分迷人,。
這些事務本來都是鄔歌在做,，如今夏羽都默默地繼承下來，有時我甚至懷疑她才是這店的老板,?？梢越邮軆鹤铀劳龅恼鎸嵭院螅w歌的父母送來了一筆保險金,，說是叫我還鄔歌欠銀行的貸款,，一下子讓我搞昏了頭腦。因為當初合伙開店的時候,，我和鄔歌都沒有借過貸款,。鄔歌初中畢業(yè)后念了武校，出來到房地產公司當了保鏢,，一次護送老總出門辦事時遇見了四個持刀歹徒,，都給打跑了,。鄔歌斷了一條胳膊，安然無恙的老總大為感動,，直接發(fā)給鄔歌一筆嘉獎,，也是后來合伙時他的創(chuàng)業(yè)基金。鄔歌大概是對父母隱瞞了傷情,，一直沒和家人提過這筆獎金,。當我把錢塞回到一年來蒼老了無數的鄔歌父母手里，二老又大哭一場,。
得到獎金的鄔歌并沒有立刻離職,，反而通過不斷學習商業(yè)知識博得了老總賞識，被提拔到市場營銷部當小頭頭,?？墒侵茉馔露记撇黄鹚麤]有學歷,，同僚友情非常脆弱,，鄔歌心灰意冷終究辭去工作。
開店不久,，鄔歌繪聲繪色地對我和夏羽描述他在公司受到的歧視,，罵道：“受不了那些鳥人！”
夏羽調皮地接話：“你受不了那些鳥人,，就找小白鴿合作,，你就受得了小白哥這個鳥人了？”
我不服氣地說：“我就是鳥人,，也不是一般的鳥人,！”
鄔歌笑著說：“對，對,，我和白笑上初中時都不是一班的,，都是差班的?！?br>
我相信回憶是伴隨人生的行李,，背著回憶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上，回憶有時會變得更加珍貴,，有時卻變得更加沉重,。
今天我不必演出，也沒有熟客和我打球,，我就獨自練了一會靠三岸碰球得分,，忽然有些口渴。店里也賣酒,，但不曉得為啥,，最近我覺得別人家的啤酒特別好喝,，而在自己店里喝酒我總是把鄔歌的那份也連帶喝了下去。我打算出門轉轉,，找海邊的邱渡喝酒去,，便到吧臺和夏羽打個招呼。
夏羽左手拄著下巴,，右手掐算著什么,，對著電腦若有所思。我探過頭去,，看見她開的頁面標題是“好男人守則五十條”,。
我拍了拍她的頭，說：“嘿,，想哪個男人呢,？”
夏羽愣了一下，然后說：“我給我哥算他能符合多少呢,?！?br>
“符合幾條？”
“四十多條呢,?！?br>
“那我呢？”
“你就能攤上十來條吧,?！毕挠饹_我做了個鬼臉。
我承認我比不上鄔歌,，他到死都是一條好漢,。可我不信我就符合十來條,，走進吧臺也看起那個帖子,。原來所謂的好男人守則既包括愛吃女人做糟糕的菜，也包括笑起來像個壞蛋,。往下看,，還有經常陪女人逛街。鄔歌從前是經常給夏羽買衣服的,，如今他的接力棒掉到了我的手里,，唉，周末和夏羽一起逛街多給她買幾件好了,。
再往下看,，好男人守則還包括從不將女人作比較，腦中忽然浮現起方秋鶴的樣子。我指給夏羽說：“這條最重要,?！?br>
夏羽迷惑不解，于是我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就離開了咖啡館,。
一出門就吹來一股藍風，一個身影沖過來差點被我撞倒,，我連忙扶住對方,，驚訝地問：“娛記，你怎么來了,？”
娛記原來是一個先鋒音樂雜志的記者,，因為店里常常更換演出樂團，娛記便經常過來采訪,。后來那雜志倒閉了,，我就唱起“虞姬虞姬奈若何”來笑話他，他也“奈何奈何奈若何”地慘笑,。不久,，娛記就在日報社找到了新工作，憑著對音樂的愛好,，仍然經常來店里觀看新銳樂團的演出,，于是每當有新樂團的表演我都提前給娛記打個電話。今天店里表演的是個會拉巴赫大提琴曲的學生,，天才是天才，然而娛記從前采訪過他,，所以我納悶娛記今天怎么沒接到我電話就來了,。
“你知道那個KTV的選秀大賽吧？”
“知道啊,?！碑敃r娛記有決賽的票拉我去，我想一個KTV的選秀有什么好看的,，就沒有去,。
“那個冠軍出了一張EP，我好不容易搞到了一張,，你也聽聽,。”娛記遞過來一盤CD,。
我不愿辜負娛記的好意,，將CD掂在手里隨便看了看，封面是粉色的，一共有5首歌,，歌手叫方秋鶴,。我想起夏羽從前叫我小白鴿，說我是鳥人,，這個名字叫方秋鶴的歌手才真是一個鳥人嘛,。我和娛記說：“我等下就聽，店里今天是那個大提琴手,，你跟夏羽說聲,，這次算你免費?！蹦弥鳦D便往前走,。
娛記一邊推門一邊問：“你這是去哪里呀？”
我擺了一個勁霸男裝的姿勢,，笑著說：“我這是要去喝酒哇,！”
從咖啡館到邱渡海邊的小木屋開車十分鐘，走路半個點,，我喜歡走著去,。途中路過一個新開的大超市，進去買了一打冰鎮(zhèn)的罐裝啤酒和一包帶殼花生,，出來正好碰上超市廣場上的慶祝演出,。正在唱歌的女歌手在唱我沒聽過的歌，歌曲軟綿綿的,，歌詞也足夠矯情,，但那嗓音里分明包含著某種天賦異稟。我打算瞧瞧這歌手的樣子,，看看能不能挖到店里來,。這一瞧不要緊，我可就驚呆了,，這難道不是我在鄔歌周年那天跟蹤的女子么,？
我下意識地舉起剛才娛記送我的CD，仔細看了看歌手的照片,。
原來她就是方秋鶴,！
3.
來到海邊的時候海天一色，天像是海的部分,，白色的帶狀云朵像前來的浪,，灰色的云朵像小島。邱渡坐在為拉客游艇而設置的泡沫浮橋盡頭,，持著魚竿迎著晚風垂釣,。我挨著他坐下來,，啟開一罐啤酒他接過去，我自己也啟開一罐,。望著緩緩飄動的云朵,，我發(fā)現一打啤酒十二罐很有道理，從前三個人可以平均分,，現在兩個依然可以,。
鄔歌剛去南方時，不時打回來電話和我們炫耀他球技上的進步,。過了一陣子,，不再有新的消息傳來，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聽了,。我知道當他較起真來,，沒什么能攔得住，只以為他大概是隱居起來,，更專心地投入到讓他迷狂的九球練習中,。不久后邱渡覺察到事情不對頭，去警察局報了失蹤,，終于得知鄔歌見義勇為時不幸遇害的消息,。當時的鄔歌已經下葬，但鄔歌的父母還無法面對現實,，所以一直沒有告訴我們鄔歌的死訊,。
鄔歌的夢想是開咖啡館，而我的夢想是幫助別人實現夢想,。后來,，鄔歌的夢想變成稱霸九球賽場，而我的夢想又該變成什么呢,？
“邱渡,，你的夢想總不會是整天釣魚吧？”
“哈哈,，你的夢想也不會是整天喝啤酒吧？”
聽起來真是不錯的夢想啊,。邱渡隨手點起一支七星,，將煙盒和火機擲給我，我也點起一支,。自從幾年前發(fā)生了姜巖事件,，我們兄弟三個都只抽七星煙，如今這支煙卻包含了更多的紀念,。夕陽西下,，染得海平線一片紅黃,，我望著天空稀疏的幾顆星，幻想以后大概可以和鄔歌在天上重逢,。
我說：“我拿來了張CD,你要不要聽一聽,？”
邱渡把剩下的魚餌都丟在海里，說：“好??！”
他將吸了一半的煙頭丟入空啤酒罐里，嫻熟地收起魚竿,。然而煙頭并未熄滅,，映著海面上層層的粼光，一縷藍色的輕煙,，穿過易拉罐口幽幽盤起,，夕陽落得更低了。
我拎起剩下的啤酒,，踩著細碎的卵石,，朝邱渡海邊的小木屋徜徉而去。大連雖然靠海,，地域條件卻并不適合生產沙灘,，除了從外地航運來的沙灘，大多是一些卵石灣,。邱渡在國內讀大學前兩年的時候和我說過,，北方男人和南方男人相比，就好像卵石比起細沙,，有待磨礪然而更加粗獷,。
邱渡的小木屋溫馨別致，除了廚房與廁所應有盡有,，甚至包括一套昂貴的家庭影院,。邱渡父母都在美國埋頭做生意，從小到大一家人竟沒團聚過幾次,。小時候離家出走的我很喜歡住在他家空空蕩蕩的別墅,。邱渡大學后兩年是在韓國讀的，畢業(yè)后就來到這個海濱公園當起了救生員,，也真的救了很多人,。或許只有通過不斷救出別人的生命,，邱渡才能得到自我救贖,，然而鄔歌的死又將邱渡心靈恢復的時間無限延長了。
我打開播放器的電源,，彈出光驅,，打算將方秋鶴的EP替換進去,，卻發(fā)現光驅里頭正放著同一張CD。
我驚訝地問：“你怎么也有這張EP,？”
邱渡忍不住偷笑,，說：“我可不落后于這個時代，我只是不與這個時代同代,?！?br>
我和邱渡坐在單人床上，一邊剝花生一邊喝酒,，音樂在房間里靜靜流淌,。新人歌手的EP通常都難免浮躁，這張也不例外,。雖然音樂創(chuàng)作班底各自小有名氣,，搭配在一起卻并不協(xié)調。在歌詞單上我發(fā)現最后一首叫“彼岸”的歌是由方秋鶴自己作曲,，格外期待起來,，連喝了兩罐啤酒，終于等到了這支歌,。
歌曲的配樂很簡單,，只有鋼琴和隱約的海浪，歌詞也很雋永,，方秋鶴用她不食人間煙火的聲音輕輕地唱：“
常在海邊嘲笑晚霞太緩慢
很久才領略微風越慢越自然
歲月是一艘小船
帶領我去彼岸
不只頭頂日光相伴
迎著海風無懼黑夜的灰暗
潮起潮落間世界真味很清淡
回憶是一聲輕嘆
你曾與我共傘
說還有夢想未做完”
鄔歌死后我一直在寫一支鋼琴曲,，奇怪的是這歌的旋律竟和我的構思十分相似。我將這首歌重放了幾遍,，又喝了罐啤酒,。
邱渡問：“你覺得這首歌怎么樣？”
我說：“沒經過濃艷的包裝,，反而比前幾首更加出色,，歌詞也很地道?！?br>
邱渡笑了笑,，仰面倒在床上，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放心吧,，我還沒有放棄我的夢想呀,！”
我沒理解他的意思，卻情不自禁地和他講起自己的夢來：“昨天我夢見和鄔歌一起開飛機,，我們穿越在藍天之上，很自由,，很快樂,。飛著飛著,，鄔歌就消失了，然而我還是要繼續(xù)飛下去,?！?br>
邱渡沒說什么，站起來,，換了張CD,，說：“聽聽我最近錄的海聲?！?br>
那海聲從遠方襲來,，夾雜著海鷗的鳴叫，漁船的馬達聲,，還有近處兒童的喧鬧,。我想起小時候將水邊的阿狄麗娜那張卡帶借給鄔歌聽后，他就帶領我們一起來到海邊仰望星空,。已經過了十多年,，沒想到我依然對這片沒有沙灘的海岸如此眷戀。
邱渡說：“過了一年了,，我也二十四了,，然而鄔歌他永遠是二十四歲，以后就是我比他大了,?！?br>
我把啤酒罐伸過去，說：“為了日升月移干杯,！”
邱渡和我碰了杯,，一飲而盡，笑著和我說：“下回你要試試常溫啤酒,，總喝涼的傷胃,。”
喝光最后一罐酒,，我和邱渡道別,。背著海岸，踩著卵石,，我朝這個城市的實體走去,，溫柔的霓虹代替散盡的晚霞將我環(huán)抱。選擇遺忘很簡單,，難的是接受永別,。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鄔歌，相信他也一定希望余下的朋友都能好好地走下去,。海邊還有三三兩兩的游人,，逆著光投來灰蒙蒙的暗影,，我在傾斜的沙灘上保持著平衡，我走得越遠,，那些暗影就變得越淡,，最后終于融于夜色之中。
我想起跟蹤方秋鶴的那個下午,，她在森林動物園的放養(yǎng)區(qū)入口下了車,，走入動物園內，我買了票跟她保持距離也走了進去,。她一路行色匆匆,，一直走到圈養(yǎng)斑馬的籠舍才停了下來。我繞到旁邊駱駝的散養(yǎng)區(qū)偷偷觀察她,，發(fā)現她只是靜靜地站在欄桿之外,。山谷間涌蕩的嵐風，叢林中泄出的鳥囀,，塵土上流轉的云影,，似乎一切都與她無關，直到一只年幼的斑馬走到她面前,，她才摸了摸那斑馬的頭,，那斑馬友好地伸出了舌頭。
那個下午忽然下起了雨,，我先是和駱駝告別,，然后一路小跑離開了動物園，臨走時回頭看見方秋鶴也不打傘,，淋著小雨,，繼續(xù)站在欄桿外邊一動不動。不知怎的,，一瞬間我竟聯想到佇立在雨中的豌豆公主,。她需要一把傘，我卻不知道如何為她撐傘,。
我不明白她為何站在那里,，莫非想領養(yǎng)一只斑馬作寵物不成？我點燃一根七星,，發(fā)動起引擎,。山路蜿蜒，雨越下越大,，我發(fā)現無論我開到哪里,，雨水都始終包圍著我。
4.
娛記利用他的關系網，幫我打聽到更多的消息,。當初的KTV選秀,，方秋鶴本來是陪伴寢室朋友一起參加，不料自己卻一路過關斬將突出重圍,。拿了冠軍，簽了一年的合同,，學校那邊也開始休學,。公司認為她有潛質，不惜余力培養(yǎng)她,，接連為她發(fā)了3首單曲,，最近加了2首歌，合起來又出了張EP,，馬上就輪到籌劃實體專輯了,。而就在此時，方秋鶴卻厭倦了娛樂圈,，打算履行完合同就回學校讀書,。公司得悉她的想法很惱火，為了攫取最大化的商業(yè)利益,，就不斷地為方秋鶴安排商業(yè)演出,，她都一并應承下來。
根據娛記提供的線索,，我開始每天追隨著方秋鶴四處走秀,。我只是遠遠看著她，聽她唱那些并不包納她靈魂的歌,。聽著聽著,，我就忘了舞臺，忘了周遭的觀眾,，忘了我和方秋鶴間的距離,。太陽很高，人很渺小,，但渺小的努力也能夠讓人感動,。
不知不覺，夏天到了,，日光變得漫長,，一個淡季開始了，意味著下一個旺季也不遠了,。我終于完成了紀念鄔歌的那支鋼琴曲,，邱渡在海邊收養(yǎng)了一只因為殘疾而被遺棄的小松獅犬，因為我總追隨著方秋鶴，始終沒有陪夏羽去逛街,?？煜掳鄷r我把我的信用卡交給她，說：“密碼是開店日期,，你拿去給自己買些衣服,，明天放你一天假?！?br>
夏羽拿著我的卡蹦蹦跳跳離開了店,，我以為自己替代鄔歌盡到了兄長的責任，不禁有些慶幸,?？刹灰粫海挠鹩侄祷貋砹?，手里拿著一個麻質鏢盤,，說：“你們都有各自的愛好，鄔歌愛打九球,，邱渡熱愛文學,，你熱愛追求美女，我也要給自己找個愛好,?！?br>
我沒去辯解什么，找出錘子和釘子,，將飛鏢盤釘在九球桌后面的墻上,。安好后，我對著站在中袋后面的夏羽說：“來,，試一下手氣,！”
夏羽將三支飛鏢插到左手指縫，我忽然注意到夏羽涂了淺橙色的指甲,，那大概是為我而涂的,，我裝作沒看見。夏羽將飛鏢依次抽出一一發(fā)射,，最后一支命中了紅心,，另兩支也離得不遠。夏羽仍然保持著命中紅心的pose,，笑著說：“我干得不錯吧,！”
我將飛鏢從鏢盤上取下，還給夏羽,，指了指20分的三倍區(qū),，告訴她：“瞄這里。”
夏羽調整好呼吸,，又將三支飛鏢插入左手指縫,，表情剎那間嚴肅起來，看上去仿佛是除暴安良的俠女,，我猜她一定能投出好成績,。果然，她擲出了100分,。
“你擲飛鏢很有天分啊,，加以訓練定能有所成就?！蔽壹拥卣f。
“是么,，那我也買一個鏢盤在家練習好了,。”夏羽很受鼓舞,。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家吧，再來顧客還有我呢,，明天要好好逛街呀,！”接近打烊的時候我總找個借口將夏羽支開，我不想讓夏羽看見我練習九球而過多地想起她的哥哥,。和從前的鄔歌一樣,，更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在歇業(yè)后練習。雖然營業(yè)時我也偶爾打幾下九球,，更多卻是為了不讓球桌那邊顯得太過空曠,。
我獨自打了三局，最后一局很順利,，只差最后一顆九球便能夠完成一桿清臺,，忽然看見我的信用卡躺在九球桌的木扶手上面，我不知道夏羽是不是故意留下來的,。
店門忽然被推開,，我以為是夏羽，沒有抬頭,，便問：“你是落了什么東西么,？”握著球桿的手卻沒有遲疑，藍色的臺面上終于只剩下一顆母球孤單地旋轉著,。和自己的較量終于取勝,，我如釋重負，一旁卻傳來了掌聲。我一掉頭竟然見到方秋鶴,，她穿得有點學生氣,，手里還捧著一束碩大的菊花。
“你,，你怎么來了,？”
“我，鄔歌曾在打烊后帶我來過這里,。切磋九球,。”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方秋鶴說話,。
“怎么還帶了花,？”
“慶祝一個好日子，今天我解約了,。說來有點復雜,，昨天的我還是一個……”
我哼起了她作曲的那首彼岸，說：“我都知道,?！?br>
方秋鶴有些詫異，然后說：“那歌歌詞是你們的朋友邱渡寫的,?！?br>
“怎么會，歌詞單上詞作者明明另有其人,?！?br>
“那人是提攜邱渡的老師，邱渡還是個入門者,?！?br>
我忽然明白邱渡說的還沒有放棄夢想是指他仍在繼續(xù)文學創(chuàng)作，告訴方秋鶴：“我們的咖啡館店名也是他起的,?！?br>
“哦，無限藍……還沒打烊吧,？”
我看了看表,，說：“還沒?！?br>
“那來一杯摩卡吧,。”
“喜歡喝摩卡,？”
“喜歡巧克粉,?！彼诎膳_上將菊花放下。
我一邊調咖啡,，一邊和她聊：“今天怎么這身打扮,？”
“剛剛從俱樂部練習回來，看這邊燈還亮著就買了花進來,。剛才看你在一個人打九球,，有興趣和我較量一下么？”
“隨時奉陪,?！?br>
方秋鶴喝咖啡的時候，我不好意思直視著她,，這還是第一次我和她有近到面對面談話的機會,。她那張生動的臉孔之上依然沒有泛起一絲波紋，但卻少了許多哀傷,。我能通過眼神看出人們內心的狀況,，現在方秋鶴的眼神多少和夏羽有些相像了。大概因為她已經擺脫了合同的束縛,，我真心為她高興。
我看向吧臺后面繽紛絢麗的酒吧墻,，一千多個形狀各異的酒瓶在背景光的襯托中色彩斑斕,，這些都是鄔歌四處收集來的。如今收集酒瓶的人已經不在,，這些瓶子卻依然兀自散發(fā)著光芒,，鄔歌喜歡這些光芒，甚至在死的時候也發(fā)出同樣奪目的光芒,。許多年后,，這些光芒也會和鄔歌一樣被人追憶。
我找出一個花瓶,，擦拭干凈,，盛了一些清水，準備開始插花,。方秋鶴卻攔住我,，說：“贏的人才有機會?！?br>
方秋鶴選了鄔歌專用的那支球桿,，一年來沒有人用過那支球桿，但是我一直將所有的球桿精心保養(yǎng),。她選了白球,，我挑了黑球,，在開球線后，我們同時將球擊向對岸,。我很幸運,，反彈球靠在了底岸，方秋鶴的球和我的只差了5厘米,，我意識到今天的對手不容小覷,。我大力沖球，沖進了1號球,，母球卻也掉入底袋,。2號球和9號球在另一側袋口邊連在一起，方秋鶴把握自由放置母球的機會,，利用間接入球將9球撞入底袋,。方秋鶴從花束中取出一枝花插入瓶中，淡淡地說：“在俱樂部里,，間接入球只有鄔歌比我強,。”
第二局方秋鶴先開球,，她裊裊一沖,，并沒有球入袋，我隨即接管比賽,，連打進4個球,，5號球太直，要做6號球,，我向右塞拉桿,，拉過頭了，機會又回到了方秋鶴手中,。方秋鶴卻沒有按照常規(guī)打法去擊球,，而是冒險地借5號球去進攻9號球，差了太多,。她這個失誤讓我挽回一局,，我也插了一枝花。
第三局我保持良好狀態(tài),，單桿完成清臺,。
第四局方秋鶴換成了左手用桿，沖球力度和用右手的時候不可同日而語,，沖球便進了 2個球,，明顯開始她用右手只是為了估測我的實力。每次擊球前,，方秋鶴都先擦一些巧克粉,，我才發(fā)現這張球桌的確是變舊了,，鄔歌走后，好幾次我想翻新卻一直沒有行動,。方秋鶴連續(xù)進了幾個球后,，打偏了一個長距離灌底袋，而母球貼在臺邊,，我也沒有擊準,，最終是方秋鶴終結了這局比賽。
比起她的右手,，她的左手異常穩(wěn)健,，而且不再有冒險進攻。我還是第一次和除了鄔歌之外的高手較量九球,，不得不全力以赴,。接下來我打進了幾個類似幸運的球，連贏了四盤,，我知道這并非運氣,，而是我一年以來不斷練習的結果。
就剩最后一枝花了,。開球前,，方秋鶴問我：“你知道鄔歌輸的那場比賽么？”
我沒有親眼見過那場比賽,，但是我知道刺激鄔歌南下學習九球的導火索就是那次失利,。那次比賽九球俱樂部邀請來一些職業(yè)選手，當時鄔歌作為俱樂部里最好的選手,，一路闖關，進入決賽,，他的對手曾在省級比賽中拿過亞軍,。更詳細的我就不了解了。
我說：“他輸得并不服氣,?！?br>
方秋鶴說：“那場比賽也是九局，鄔歌那天狀態(tài)特別好,，前四局都贏了,，后來他就不斷想打得漂亮一些，結果被對手扳平,。最后一局臺面的形勢對鄔歌十分有利,，而鄔歌并不愿意中規(guī)中矩地依序擊球贏得比賽，他給自己制造了一個間接入球的機會,，不過母球需要跳過障礙球,，那種球鄔歌平時十有八九都會打進,。可是換跳球桿時他忘記擦巧克粉,，結果滑桿了,。對手沒有錯過機會，完成了反超的絕殺,?！?br>
我可以想象那場比賽的后五局，鄔歌把對手當成了水準和他差一個臺階的我,，或許他并沒有把對手當成我,，他只是想打得漂亮一些。
我忽然受到了鼓舞,，以完成藝術品的心態(tài)開始面對和方秋鶴的第九局比賽,。我將自己的絕活都使了出來，用無比詭異的方式打進一顆顆彩球,，就像從前鄔歌全神貫注的時候一樣,，我的狀態(tài)摧枯拉朽，我的桿法駕輕就熟,。我打得如癡如醉,，得意忘形，甚至將母球走位都拋在腦后,。打8號球的時候,，方秋鶴給我制造了點麻煩?？晌抑牢冶仨毚蜻M8號球,，那向來是鄔歌特意留給我進的球，即使打偏了也沒有關系,，我只要和鄔歌一樣努力去打得漂亮一點,，再漂亮一點，就不會懷有遺憾,。我用近日來不斷練習的靠三岸撞球得分撞進8號球,。母球離9號球很遠很直，但已經沒有什么能夠將我阻擋,。
我向花瓶中插上最后一枝菊花,，看了看表，打烊時間已經過了,。
我提出埋藏心中許久的疑惑：“當時的鄔歌和現在的我,，誰更強一些？”
方秋鶴想了很長時間,，說：“我認為你已經超越了他,?！?br>
這未曾期待過的好評并沒有令我開心，反而讓我失落,。我知道成長意味著不斷否定過去,，并非因為從前做得不夠好，而是因為以后要做得更好,?？墒且荒暌粴q，我的球技和年紀不斷增長,，而鄔歌所擁有的卻都已經停止下來,。生命也如同九球比賽，永不落袋的惟有回憶,。
方秋鶴似乎覺察到我的懊悔,，又說：“你也不必責備自己。我當時認識一個間接進球比鄔歌更厲害的朋友,，是我大學里的學長,。我常想如果我曾經將學長介紹給鄔歌，他們在九球桌上一定會碰撞出真正的火花,。鄔歌喜歡漂亮的比賽,，讓他承認堅持用漂亮的打法就會輸掉比賽，這對他太難了些,。盡善盡美,，對我們每個人都很難?！?br>
是啊,，鄔歌一定希望我們漂亮地將人生進行下去，那是他在九球桌上的一貫態(tài)度,。我走到鋼琴前,，彈起那支紀念鄔歌的曲子，溫柔情惻處我的手指放輕猶如風中落櫻,，洶涌悲昂處我的手指強擊猶如雷神之錘。高潮過后我不忍作罷,，想再重復一遍,，而如果我們一味沉浸在悲傷之中，鄔歌他一定不會開心,。我凝視著插滿九枝菊花的花瓶,，迷朦中竟看見鄔歌的笑容。都一年多了,，我想鄔歌早已原諒了我們,。即使他已經不能再和我們一起劃船,，相信他也愿意注視著我們抵達彼岸。我懷著與高潮同樣飽滿的心情彈起了淡淡的尾聲,，沒有在最后的和旋中炫技,，平實地將這一曲完了。最近我發(fā)覺自己的口味越來越淡了,。
方秋鶴呢喃道：“這支曲子是你寫的,？和我寫的彼岸旋律有點相似?！?br>
我點了點頭,，說：“我們大概有相似的心情?！?br>
方秋鶴說：“正是有相似的心情,，邱渡的歌詞才會在選拔中勝出吧。如果鄔歌知道擁有你們這樣的朋友,，他一定很開心,。”
我微微一笑,，開始對方秋鶴的未來好奇起來,，問：“你未來打算怎樣呢？”
“明天就去辦復學手續(xù),，下學期繼續(xù)學藝術設計,。”
外邊響起了雨聲,，我說：“開車送你回家吧,。”
方秋鶴說：“不必了,，我打車就好,。”
我沒有強求,，從柜臺底下取出一把傘,，推開店門，為方秋鶴將傘撐開,。方秋鶴輕巧地躥到傘下,，接過傘把，毅然決然地步入了雨中,。
我目送著方秋鶴,，她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黑色的背帶長褲，我想起非洲的斑馬千里迢迢來到亞洲,，遠離故鄉(xiāng)的草原,，被迫適應起異鄉(xiāng)的生活，并且在這里繁衍生息,，未必就不會幸福,。方秋鶴過去的一年就像是斑馬的遷徙，來到新的一天,，總會有新的開始,。當然，我認為她那天之所以會去看斑馬,，更可能是因為從前她和鄔歌一起去過那個地方,，我不禁開始嫉妒起我的亡友了。轉念一想,，我也算和方秋鶴一起去過動物園,，心情又平衡了許多。
走出十多步,，方秋鶴回過頭,，看我還站在雨中，忽然微笑起來,，朝我擺了擺手,，說：“傻站著干什么，我還會來的,?！?br>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方秋鶴的笑，我立刻發(fā)現我從前的想法是錯誤的,。因為方秋鶴和大部分女孩一樣,，笑起來時都更加好看。
我站在咖啡館的藍色招牌燈旁邊,，雨水落在藍色的招牌燈上,，濺起一層藍霧。那是一片如夢境一般藍的空間,，我看著雨珠在這片無限藍的空間里跳躍,，像是在向我召喚著什么。然而打在頭上的雨水則讓我更加清醒,，我早已明白不能一直沉浸在這片藍色里面,。
我也笑了起來，大聲對方秋鶴說：“沒關系,，雨也會停的。”
責任編輯 發(fā)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