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的故事》:中國瓷,,從輝煌到衰敗
《青花瓷的故事》 (美)羅伯特·芬雷 鄭明萱 譯 海南出版社
《青花瓷的故事》以青花瓷為中心,,從時間與空間兩個方向切入,追溯瓷器的來歷,、變遷,、用途、傳播,、影響與魅力,。由此帶入了中國文化史、中國藝術史,、茶藝文化……也帶進了西方工藝史,、西方飲食文化史、西方生活史等,。由于中國瓷器也隨著中國人與歐洲人的帆船去到可以入港停泊的地方,,于是東南亞、非洲與中南美洲也都早早接受了中國瓷器,,因此《青花瓷的故事》也帶進了其他人類社會的相關歷史,。
1712年,法國傳教士殷弘緒來到景德鎮(zhèn),,他立刻被震驚了,。
這里有100萬人,3000座窯,,到處是挑夫試圖擠過街頭的吶喊,,“如同無時無刻不置身于狂歡節(jié)”,,工人們晝夜忙碌,,“萬杵之聲”令人夜不成眠,整座城市猶如巨大的火爐,,被形象地稱為“四時雷電鎮(zhèn)”,。
整整3個世紀,中國平均每年向世界出口一百萬件瓷器,。殷弘緒承擔著一個特殊使命:竊取中國瓷制造的技術秘密,。
殷弘緒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但他并不樂觀,因為他認為景德鎮(zhèn)是不可超越的:這里流水線生產(chǎn)模式極為成熟,,工匠世代傳承著高超技藝,,中國瓷在全球享有非凡聲譽,產(chǎn)業(yè)集中帶來規(guī)模效益……這一切,,顯然比技術秘密重要得多,。
但,殷弘緒錯了,,幾十年后,,中國瓷便從輝煌的頂峰跌落。領先千年,,卻一朝被趕超,,再沒有什么,能比這個案例更好地說明什么是古今之變,,而背后的原因,,值得人們長久追問與反思。
中國瓷是怎樣走上巔峰的
在歷史上,,中國瓷并不是一直領先,,它曾經(jīng)被超越。宋代時,,高麗匠人發(fā)明了獨特的鑲嵌青瓷,,南宋《袖中錦》中稱:“高麗秘色,天下第一,,他處雖效之終不及,。”
但宋人并不緊張,因名窯遍地,,定,、汝、哥,、龍泉,、鈞、耀州,、磁州,、吉州、官,、建等各具特色,,不斷推出新產(chǎn)品。
除了內(nèi)部格局多元化,當時中國與外部世界亦廣泛聯(lián)系,。元代之前,,中國瓷多為純色,少繪圖,,景德鎮(zhèn)早期青花只有小件,,專為東南亞群島不太挑剔的客戶制作。但來自波斯的“回青”改變了一切,,它獨特的光澤將白瓷優(yōu)點發(fā)揮到極致,,大名鼎鼎的青花瓷從此躍上歷史舞臺,
中國瓷是一個巨大而開放的體系,,它從竹器,、青銅器、皮革制品,、紙制品,、木器等中獲得設計靈感,以軍持壺為例,,器形原出自中亞,,是云游僧、伊斯蘭教徒盛水洗手的用具,,隋唐時傳入中國,,以后成為中國瓷出口的拳頭產(chǎn)品。
文化交流總是相互的,,中亞匠人也在摸索中國瓷的燒制方法,。真正的中國瓷需1350度高溫燒制,以使高嶺土與瓷石產(chǎn)生反應,,形成獨特品質(zhì),。但中亞沒有瓷石礦,只好用1000度燒仿制品,,按西方分類標準,,這屬于炻器,不配稱為瓷,。其缺點是易脫釉,,表面看像青花瓷,可水一洗便掉色,,只能擺設,。
除了獨有的礦產(chǎn)資源外,中國瓷還擁有兩大競爭優(yōu)勢:一是人力成本極低,,以至于買中國產(chǎn)的正品比買中亞的仿制品還便宜許多,,二是整合的優(yōu)勢,政府介入瓷業(yè)管理,,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
在天下秩序中,這兩個優(yōu)勢看上去堅不可摧,。
輝煌背后有暗瘡
16世紀起,,西方勢力開始介入天下秩序。
按天下秩序的游戲規(guī)則,,多出口少進口,、薄利多銷是王道,在人們意識中,,始終存在著“財富靠積累而成”的觀念,,在制度設計、文化準備等方面,,均不鼓勵流通,,對市場發(fā)展造成消極影響,交易規(guī)模雖大,,卻始終達不到促成市場產(chǎn)生質(zhì)變的水平,。
而西方人更認同世界秩序,相信“財富靠交易而成”,,交易越頻繁,,市場化程度就越高,社會整體效率亦將提升,。中國瓷的優(yōu)秀品質(zhì),、低廉價格,恰好給了他們一個空前的機會,。正是在西方商人們的努力下,,中國瓷出口量猛增,走向了所謂的“輝煌”,。
但,,這個“輝煌”的代價是多大呢?
依靠中國瓷,西方商人們建立起世界市場(本書作者認為中國瓷是第一個“世界商品”),,培養(yǎng)了國際貿(mào)易的人才團隊,,并獲取豐厚利潤,從而進一步提升投資能力,。
而中國獲得了什么?中國瓷的價格依然低廉,,只是擴大了就業(yè)而已,而這個就業(yè)是建立在低人權基礎之上的,,普通工人年收入只有六兩半白銀,,僅夠溫飽,,到年長體衰時,只好餓斃街頭,。此外,,景德鎮(zhèn)付出了巨大的環(huán)境代價,為了燒窯,,周邊森林被砍伐一空,。
這,顯然是一個完全不對等的交易,,展現(xiàn)出兩種不同秩序間的優(yōu)劣之別,。
表面看,別人花錢買我們的東西,,我們豈不是越來越富?其實,,類似爭論在當年英國也存在過,許多英國人反對進口印度棉布,,認為會抽空英國財富,,但亞當·斯密認為:為了買漂亮的印度棉布,消費者會努力去賺更多的錢,,他們將因此而免于織造棉布式的低效勞動,,這有利于英國產(chǎn)業(yè)升級。
歷史證明,,亞當·斯密是對的,。
奇怪的應對策略
但,天朝并未意識到風險,。
1683年,,康熙皇帝宣布結束海禁,力推中國瓷出口,,由于此前多年戰(zhàn)亂,,中國瓷退出了國際市場,日本瓷,、東南亞瓷乃至歐洲低仿取而代之,,為重振雄風,皇權加強了對景德鎮(zhèn)的管控,,一切由特設官員說了算,,從而形成了壟斷的局面。好處是,,調(diào)撥資源更方便了,,壞處是,創(chuàng)新沖動被抑制,。
由于引進西洋琺瑯彩,,景德鎮(zhèn)產(chǎn)品質(zhì)量仍在提升,,但這些創(chuàng)新僅服務于皇帝個人癖好,很少能進入市場,,隨著清廷與傳教士關系破裂,,中國瓷質(zhì)量開始下滑。
在不經(jīng)意間,,中國瓷進入了一個怪圈中:明明天下秩序已不適應時代要求,可越是遭遇世界秩序挑戰(zhàn),,反而越要堅守天下秩序,。
因為,天下秩序最符合皇權的利益,。
皇權絕不容忍任何挑戰(zhàn)者,,誰做強,誰在客觀上就已經(jīng)是敵人了,。只有均弱,,才是皇帝最希望看到的局面,故政治上要“多封眾建”,,經(jīng)濟上要“不患寡而患不均”,。企業(yè)發(fā)展到一定規(guī)模,必然撞上玻璃天花板,,由于投資能力不足,,富人們只能靠壓榨工人獲利,而非研發(fā)新技術,。
美國學者阿普爾比在《無情的革命》中說,,一個人發(fā)明了新式捕鼠夾,如果他在英國,,會立刻去申請專利,,10年后,他的發(fā)明已被革新無數(shù)代,,人人因此獲利,,可如果他在中國,鄰居們會大肆夸耀他一番,,10年后,,人人都在用他的發(fā)明,可誰也想不起是誰發(fā)明的了,,即使有革新,,也只有很少的一點。
皇權始終不愿真正保護投資人,,也不愿真正保護創(chuàng)新,,世界秩序需要強者,、需要競爭,可這恰好是天朝不能觸碰的底線,,所以只好堅守老辦法,。皇帝們想,,既然過去有效,,那么將來也有效。
壟斷打敗了中國瓷
1765年,,瑋致伍德研發(fā)出了乳白陶,,中國瓷遇到真正的敵手。
瑋致伍德的勝利由一連串創(chuàng)新構成:他引入了景德鎮(zhèn)的流水線生產(chǎn)模式,,不斷改變圖案,、器形設計,引入市場調(diào)研,、廣告等市場手段……他花了近20年時間,,在此期間,中國瓷竟毫無應對動作,。
壟斷生懈怠,,即使是完美的中國瓷,也沒能抵抗住制度劣勢的消解力量,。因馬戛爾尼事件,,神秘東方的神話破滅了,任性,、反文明,、拒絕融入世界等負面性格不僅使當時中國形象一落千丈,也給中國瓷聲譽帶來毀滅性打擊,。
其實,,即使是中國瓷外銷的“輝煌”時代,它給中國帶來的收入?yún)s很少,,倒是西方商人們從中得到了80%-100%的暴利,。生產(chǎn)者越來越窮,銷售者越來越富,,中國瓷被替代的命運,,其實早已注定。
作為專史,,本書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從全球文化互動的角度來看歷史,,像中國龍形象變遷、中國與西亞設計互動等內(nèi)容,,令人眼界大開,。二是作者并非就瓷器談瓷器,,而是以瓷器為線索,勾勒出千載以降,,人類文明在互動,、碰撞、交流中所呈現(xiàn)出的多元與豐富,。
在細節(jié)處,,本書也存在一些常見的誤會。比如將胡椒等香料流行歸因于古人肉食保鮮不易,,要以它來掩蓋異味,,但從史料看,在醫(yī)學不發(fā)達的古代,,古人很少吃有異味的肉食,。再比如,,作者顯然不知道唐代中國已有唐青花,。
然而,從資料豐富,、論述嚴謹?shù)慕嵌瓤?,本書顯然是一部特別精心、特別扎實的力作,。更重要的是,,在闡述器物文明同時,作者始終未忘對更高層面的制度文明予以關照,,而其中味道,,需要讀者細心去體會。(唐山)